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窗外日头已经西斜。
我从秦宴的怀中离开,手中捏着他给我的那本《川域志》,随手翻了翻,倚门而笑:
秦宴,想知道第五层地狱是什么吗?
他垂眸盯着我,一开口,尾音上撩:
怎么,妙妙姑娘终于愿意讲了?
我却道:
下个月的秋猎围场,你我联手,若能赢了容玉太子,我便讲给你听。
……
这年的秋猎,会有一场刺杀。
容玉太子在这一局里救驾有功,经此一事,此后更是深得圣宠。
可其实,容玉早就获悉了敌国那些刺客们的计划。
他故意隐瞒不报,就是为了博得救驾之功。
而我那庶妹苏明颜,更是心思歹绝,她避险途中,居然趁乱把我推到了刺客的刀下,意图要了我的命。
是秦宴替我挨了一刀,又反手把那刺客杀了。
可那刀上有毒……
我至今记得他衣袍染血的模样。
上辈子,拜这一刀所赐,秦宴落下了病根。
以至于后来,他即便位极人臣,寻尽天下珍药,也终究寿数难续。
这一世——
我要让苏明颜和容玉太子一起,来偿还这一刀的债!
只不过……
我却忘了,秦宴这疯子,向来是个贪心的。
他凑近我,扬唇一笑:
妙妙,不够的。
我若赢了他,你得在洞房之夜的喜床上讲给我听,才行……
秦宴厮磨的气音在我耳边掀起热浪。
我笑着答应他:
好,听你的。
抱着书册扶梯而下时,我听到秦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忽然有些相信妙妙姑娘先前的那些梦话了。
妙妙姑娘忽然转了性,待我这般好,是因为在那场梦魇里,有所遗憾吗?
我回眸望他,诸多心酸,化作一句:
是啊,梦里遗憾颇多。
只见秦宴懒洋洋斜靠着门,笑弧惑人:
看来,那确实不是什么好梦。
不过,我曾梦过妙妙上千遍,妙妙这才只梦了我一遍。
依我看,妙妙不如摒弃忧思,乖乖吃饭,好好睡觉,再多梦我几次。
说不定下一次,便是好梦了。
我鼻子一酸,不禁点头称是。
我知他一直望着我,可我却不敢再去看他灼热的眼神,匆忙应过,便赶紧走了。
我生怕再待下去,会在他面前哭红了眼。
上一世,他也说过不少情话。
只是我从来都不大相信,自然也鲜少回应他。
我见过他杀人时血溅满身的样子。
也见过他面无表情地将人四肢斩下,泡到酒缸中施以极刑的残忍手段。
所以,他的情话,在那时的我听来,更像疯话。
尤其是当我得知他爬上高位的手段之后——
秦宴少时受尽欺辱凌虐,伤病诸多。
为了韬光养晦,他故意隐忍不发。
但他其实从小就偷偷地习文、练剑、拉拢人才。
他在暗中,伪装了各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专门与京城权贵们做生意敛财。
看似卑贱如泥的少年。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堆金砌玉。
一切,只差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机会随时可以谋。
可他的余生,却被我毁了。
秋日围猎的那场刺杀,他救我或许只是顺手。
谁知那刀不惹眼,那毒却致命,短短几年,便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委实是赔大发了。
起初几年,他尚可以靠药物维持,装作身无大碍的样子,在朝中肆意翻弄权柄。
没人看出他的破绽。
而我,是在太傅府落败,被罚没入贱籍的那一年,才被秦宴带走的。
当时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知道,那其实已经是秦宴生命的最后一年。
我被他囚在深苑里,听到了从他房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咳嗽,闻到了他院子里经久不散的药气,又看到他呕血之后来不及换下的脏衣,才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倒也无意瞒我,甚至还学会了挟病图报:
我都快死了,妙妙还不肯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真是无情,你就那么喜欢太子?哼,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人说,冲喜能续命,要不……妙妙给我冲喜试试?
不答应就算了,别用那刀子似的眼神瞪我。
我这府邸是能吃人吗?你就那么急着离开?
等我死了,再放你走行不行?
其实我与太子,顶多算是青梅竹马之谊,谈不上喜欢或爱。
更何况,当我得知是太子害死我弟弟的那一刻起,对他就只剩下恨了。
秦宴却闲来无事总会酸上太子几句,一边酸还一边观察我的神色。
我不信秦宴是真的看上了我,我猜他大概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筹谋,全毁在了救我的那一刻。
所以他才囚我于深苑,要我陪着他,伺候他,以满足他那偏执的私欲。
最无语凝噎的是……
我从小养在深闺,在太傅府落败之前,连一丁点的重物都没提过。
他却非要教我练剑。
那剑沉得要死,我拿一会儿就手酸,赌气扔在地上不肯练。
秦宴难得在我面前阴了脸:
匕首你嫌短,刀剑你嫌沉。
暗器你嫌丢不准,射箭你又嫌胳膊疼。
妙妙的手真是矜贵,到底教什么,你才肯学?
我反唇相讥:
我学那些做什么?像你一样,动不动就杀人吗?
他笑了,大约是气笑的。
因为他笑过两声之后,脸色便骤然苍白,蹙眉重咳,竟呕出一口血来。
我以为他终会放弃的。
可他缓过来之后,却又淡然地拭净唇边血线,让我继续,还笑吟吟地威胁我:
妙妙今日若是还学不会摘叶飞花,便伺候我沐浴吧,可好?
我心里骂他是疯子。
可他这话却总有奇效。
为了不去伺候他沐浴更衣,承欢身下,我到底学会了不少东西。
只是渐渐地,我眼看着秦宴从一个风华绝艳的公子,变成了垂死挣扎的困兽。
他的手越发无力。
他握不稳剑了,也拿不动弓了。
终于轮到我笑话他:
你为奸作恶,即使身居高位,活着又有何趣?待你死后,世上没人为你哭,他们只会欢呼。
秦宴盯着我,反问:
你也不会哭?
我连想都不想:
不会。
他失神了一下,才缓缓嗤笑:
嗯,那活着确实无趣。
我便又道:
那你为何还活?
不如断了药石,死了干脆。
他被我咒了也不怒,只是阴郁的脸上满是无奈:
没良心的小狸奴,我若死了谁来护你?
教了你半天,你却连只鸡都不肯杀。
我若不把那些想害你的人都杀尽,又怎么敢死?
一般时候,他喜欢叫我妙妙。
他说这名字像在唤猫。
所以,当他偶尔不怎么高兴时,便喊我小狸奴。
等到秦宴终于肯放我离开的那日,他已是病容枯槁。
他连说话都费极了力气,眼神却偏偏还带着狠意:
我死后,你便不许再怨我、厌我了。
否则我便化身厉鬼,夜夜逢你春梦,与你欢愉纠缠,扰你不得安……
说到一半,他又忽然顿住。
终究苦笑一声,无奈地红了眼:
罢了。
你放心吧,这个世上不会有鬼。
也不会再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