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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直上》精彩片段
兴许是我在短短不到一天之内调查出来的东西让杜宝安感觉到了震撼,又或者是我之前一番掏心窝声泪俱下的倾诉让当过兵品行正直的他良心受到了谴责,杜宝安犹豫了很久,这才坐下来,神色复杂的告诉我,其实就在我上任前两天,这三个矿工就已经死了。
我点点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从杜宝安嘴里说出来无非就是得到了证实,但我需要更详细的情况,于是我示意他说具体点。
杜宝安点起了一颗烟,告诉我这一阵刚好是夏季农忙,他就给绝大多数的矿工放了几天假,因为金饰在市场上行情异常走俏,金矿石的价格也随之上涨,他就想趁着这个功夫再挖一个矿洞,而那三个死掉的矿工,就是负责“放炮”的。
“放炮”我是知道的,在农校的时候学过,这是一种最原始却最直接的开矿方式,就是用炸药来破坏岩体,再将崩落的岩石碎片运出去,从而开凿出矿洞。
杜宝安说局部的“放炮”需要的炸药量并不多,而且那三个“放炮”的矿工都是老手,他也没想到会出事,炸药安放完还没等矿工撤出来就爆炸了,虽然没有直接炸到人,但是坍塌的岩石把他们压在了下面,等挖出来的时候,三个人早就没了呼吸。
听到这里我皱了皱眉头,按理说三条人命这样大的事故,不管再怎么隐瞒,在上报乡政府的过程中也不可能不走漏半点风声,除非是有人第一时间就在现场封锁了消息。
杜宝安接下来说的话证实来我的猜测,他说姚书记和刘乡长平常就喜欢到矿上蹭吃蹭喝,那天刚巧他们俩也在现场,杜宝安就问他俩该怎么办。
“姚书记和刘乡长俩人进屋商量了一会,出来之后告诉我,说这属于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如果追查起来,身为金矿的法人,我哥就要坐牢,不过他们有办法,要我听他们的。
杜宝安扔掉烟头用脚踩灭,一脸懊悔道:“我不懂法,为了不让我哥坐牢,按照刘文才的指示,我给了剩下那六个矿工一人两千块钱封口费,让他们把尸体先运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又把新炸的矿洞清理干净。”
接下来的事情闭着眼睛我也能想得出来,前一天我检查完宝安金矿离开之后,杜宝安按照刘文才的计划,把死者的尸体运回了矿洞里又重新炸了一次,造成事故是我签了安全生产责任状之后发生的假象。
听完这些,我在气愤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姚援朝和刘文才的缜密。
难怪我刚一上任他俩就迫不及待的开会研究工作分工,把安全生产的工作交给我负责,还以检查的借口让我签了安全生产责任书,原来这都是他俩计划好了的。
不过这个计划可是真够阴险毒辣的。
因为按照安全生产事故责任的划分,负责安全生产的领导是第一责任人,在我来之前,因为副乡长空缺的缘故,安全生产都是由刘文才这个一把乡长来负责的,按照这次事故的严重程度,免职对他来说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如果这个黑锅由我来背的话,他就只需要负一个连带责任,顶多也就是受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武老弟,老哥对不住你,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杜宝安看着我有些愧疚道:“而且姚书记和刘乡长也说了,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你顶多就是受点处分,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我为了我哥,才逼不得已答应的。”
我摇摇头,现在道歉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这杜宝安可真够心眼实的,姚援朝和刘文才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没想过一旦事情被揭穿,诬陷瞒报可是罪加一等,本来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当然这些我不可能给杜宝安说,要是吓坏了他可就适得其反了,对于他这种军营里出来眼睛揉不得沙子的汉子,想让他主动帮我的话,就必须让他继续愧疚下去。
于是我告诉杜宝安,说你不是体制内的你不懂,处分是从政的最大污点,再小的处分都是要记入干部档案的,我就算侥幸不会因此被免职,但以后要是提拔使用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了。
“武老弟,你要相信我,要是知道会这样的话,打死我也不会干这缺德事的!”
果然杜宝安大惊失色,然后霍然起身道:“走!我这就去找那几个矿工兄弟,明天调查组来的时候我们给你作证,这事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我看着杜宝安焦急的神色不似作假,心里也有些愧疚,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拦住了他,说这个并不着急。
我盘算着手中目前掌握的东西,目前来看,情况对我是很不利的。
因为我现在只有人证,之前出事的现场已经毁了,尸体烧焦之后也没有办法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这次事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姚援朝和刘文才如果咬死了事故是在我来之后发生的,双方各执一词,调查组相信谁还不好说,我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让他哥不会因此而坐牢,又不能让我因为被栽赃陷害而毁了前途。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先帮杜宝安解决他哥哥的事情。
杜宝安是这次事件的核心人物,前因后果他全都清楚,整个计划也都是他一手操作的,他没有了后顾之忧,才会因为感激而全心全意的帮我。
我和杜宝安回到了乡政府,我让安监站长赵连友找来有关安全生产的相关规定和法律文件,还有一些警示教育用的相关案例,就让他先回去。
尽管从接触来看赵连友这个人的人品还不错,但我还是不能让他参与进来,因为我不确定他跟谁有关系,在这个关头,我必须小心谨慎。
我跟杜宝安研究到了很晚,从那些资料中也研究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有些矿老板之所以被判刑,最直接的原因是有逃逸和赔偿金额不到位的情节,没有取得死者家属的谅解,引起信访问题才迫于压力给予了处理。
看到这里,杜宝安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他哥不仅没有逃逸,反而还主动去投案自首,这对杜宝平来说很有利。
钱不是问题,杜宝安为了他哥不仅不心疼钱,而且他还主动提出要给乡亲们多赔一点。
我点点头,从那些资料中其实不难发现,这个事就属于民不举官不究,只要善后赔偿到位,不闹出乱子引起信访稳定问题,调查组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我被姚援朝和刘文才栽赃陷害的事,这个问题很棘手,我问杜宝安,姚援朝和刘文才有没有跟他签订类似协议之类的证据。
杜宝安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一拍脑门,有些无语,这杜宝安可真够傻的,他就没想过万一这俩人不认账怎么办吗?
虽然有些失望,但其实也并不觉得意外,这两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愚蠢的留下这种把柄。
不过杜宝安也并不完全没有证据,他说藏尸体的山洞里应该还有遗留的现场,而且他告诉我说乡派出所的指导员跟他有过命的交情,绝对值得信任,可以找他一起去取证,这样也能增加说服力。
我想了想,即便是这样,姚援朝和刘文才也可以一口咬定现场是伪造的,还是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但证据这东西多多益善,拿不拿出来是一回事,调查组信不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派出所的指导员叫孙景林,杜宝安把他找来后我们就打着手电筒连夜去了那个藏尸体的山洞,只找到了一些脚印和衣服碎片,但我还是让孙景林都一一记录下来。
回到乡政府简单休息了一下,一大早我和杜宝安就去了死者家,按照我时限告诉他的,一进门杜宝安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的说他开这个矿也是想着带领大家发家致富,从来没有想过要谁死,这次的事完全是个意外,人死不能复生,他杜宝安也没什么能做的,说着他拿出包好的五万块钱,表示愿意赔偿这么多。
在当时,五万块钱足足可以在县城最繁华地段连买带装一栋百十多平的房子,更何况在坎杖子这个地处偏远贫困地区,这绝对是常人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由此足见杜宝安的诚意,我也在一边帮腔,再加上杜宝安的为人大家平时也有目共睹,所以很顺利的就跟死者家属达成了和解,不仅当场表示不会再追究宝安金矿的责任签署了赔偿协议书,连谅解书也没费多大口舌。
回乡政府的路上杜宝安喜形于色,而我却忧心忡忡。
因为手头的证据仍然不够充分,盘算着县城到坎杖子乡的车程,眼瞅着调查组也快到了,但我仍然不打算听天由命。
我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那就是姚援朝为什么要答应刘文才合起伙来陷害我,这次事故按理说无论是我和刘文才谁来承担责任,他的责任划分都没有区别,身为乡党委书记,姚援朝只需要负连带责任就可以了,最多就是一个党内警告,他这么做是完全没有必要,反而还有一个被揭穿而被处理的危险。
我想了想,觉得在调查组着手调查之前,我有必要想办法和姚援朝先单独见上一面。
我和杜宝安回到乡政府大院,调查组的人还没来,我有些心烦意乱,因为调查组的人到了,按照常理来说,姚援朝基本上是会寸步不离的陪同,这个敏感的时候,我如果叫他单独见面的话不免会让人起疑,我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武老弟,现在咋办?”
杜宝安看着我,从我发现这次事故的破绽开始,一直到拿到谅解书,他已经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语气中也颇有些唯我马首是瞻的意思。
我想了想,不管调查组到时候相信不相信我,那六个矿工都是他们要调查的对象,我要杜宝安把谅解书先交给我,这个东西在调查组面前要用得到,然后让他去那六个矿工家里先通下气,我嘱咐杜宝安,如果调查组去取证,不需要他们添油加醋,实话实说就好。
杜宝安点点头,表示马上回来,等他走后,我正准备回办公室,路过收发室的时候正好门敞着,我看了一眼正对着的政府大院门口,发现从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中一动,走进收发室,只有小周一个人在里面。
小周名叫周元鹏,岁数不大,还是个临时工,见到我进屋赶忙站起身来打招呼。
我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拘谨,他给我倒了杯水,我坐在椅子上,简单跟他唠了会家常,在交谈中我的语气很平易近人,并没有端着副乡长的架子,等到他慢慢放松下来,我才开口道:“小周,老哥有个事要麻烦你帮个忙。”
周元鹏连忙说道:“武乡长,瞧您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事您就吩咐。”
我点点头,跟他说道:“等会调查组的人一下车,你就喊姚书记过来,就说有人打电话找他。”
我看到周元鹏表情明显犹豫了一下,就是再不懂事,在乡政府大院耳熏目染,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不合时宜,但我却没说什么,而是漫不经心的端起搪瓷杯子喝着茶水,我不怕他不答应,一个临时工怎么敢忤逆我这个副乡长。
调查组来的比我想象的要早上一些,两辆桑塔纳,一辆面包车,从车上走下一群人,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姚援朝和刘文才围在他身边略显点头哈腰的态度来看,定是那位副县长无疑了。
我给小周打了个眼色,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到门口喊道:“姚书记,有电话找您!”
从窗户望去,姚援朝一边指着收发室这里,一边充满歉意的跟副县长请示了下,然后就走了过来,而刘文才则陪着那群人进了屋。
“是你?”
姚援朝进屋一看到我,再看了看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是我找他,当即阴沉着脸道:“鬼鬼祟祟的,找我有什么事?”
我眼神示意小周先出去,这才慢悠悠开口道:“当然是谈谈这次矿难的事。”
姚援朝冷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可谈的?到时候你在调查组面前解释吧!”
他说完就要转身出去,我摇了摇头,道:“还是谈谈吧,本来没多大事,你好不容易爬上这个位置,撸掉了,我觉得还挺可惜的。”
“撸掉?你脑子坏掉了吧!”
姚援朝看着我,冷笑道:“你才是坎杖子乡主管生产安全的副乡长,我顶多就是一个连带责任,你有空在这跟我浪费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承担责任吧!”
我放下茶杯,平静的笑道:“责任的问题就不劳姚书记费心了,该是我的责任,我自然会承担,但不是我的责任,我也不会替别人背黑锅就是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姚援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立即被很好的掩饰起来,不过这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暗自一笑,心虚了我才有可乘之机,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掐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拖延太久的话必然会引得他人生疑。
我看着姚援朝,认真道:“意思就是说,如果矿难是在我上任之后发生的,我责无旁贷。但矿难是在我上任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我为什么要承担责任?”
姚援朝脸色大变,厉声道:“什么叫矿难在你来之前就发生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面清楚。”
我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道:“我既然说出来,就有十足的把握,既然姚书记不想谈,那我还是在调查组面前说好了。”
我说完这些就起身佯装要离开,姚援朝的脸色变了几变,却始终没有拦住我,我表面虽然平静,但其实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在我即将走出收发室的时候,他才急声道:“武常思,你等一等。”
我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姚援朝和我无冤无仇,他之所以帮刘文才隐瞒事故的真相并答应陷害我,多半是因为有什么把柄在刘文才手中,或者说这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
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两个在任上手脚并不干净,甚至是合污同流,刘文才出事姚援朝担心有些事情败露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为了保全自身才迫不得已。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我一无所知的基础之上,现在我既然知道了矿难的真相,而且由始至终我的表现都让姚援朝觉得我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如果调查组真的追查起来,他不但要承担谋划第二次事故造成经济损失的责任,还要加上一个栽赃陷害的罪名。
两权其害取其轻,姚援朝浸淫官场多年,他是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赌的。
我适可而止,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姚援朝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我也想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姚书记你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我初入官场还什么都不懂,日后有些事情还想跟您多请教请教。”
我适当捧了一下姚援朝,然后假装可惜道:“至于刘乡长,调查组既然已经到了,这事就再没有缓和的余地,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那只好该是谁的责任就由谁去承担了,姚书记你说对么?”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过明白,点到即止,大家心照不宣,姚援朝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最后长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为了避免调查组起疑,姚援朝和我一前一后走出了收发室,他先去调查组那里,我回到办公室后不久,就有乡政府办公室的人来找我,说调查组的人已经到了,现在就在会议室,叫我去汇报工作。
我刚一走到会议室的门口,还没等进屋,就听到刘文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现在的年轻干部啊,太缺乏责任意识,遇事不敢担当,还推卸责任,你就说这个武常思,身为副乡长,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就以刚上任为借口,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他两句还顶嘴,这样的干部,我和援朝是真管不动啊!”
我暗自冷笑,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往我身上泼脏水,不知道待会姚援朝站在我这边说话的时候他是怎么样一副表情。
我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去,说的正欢的刘文才赶忙住嘴,面上有些尴尬,我懒得看他,目光落在中间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身上。
国字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隐隐散发着几分久居上位的威严,一身明显穿过好多年朴素却干净的白衬衫,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为人应该非常正派。
姚援朝面无表情的站起来,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原来这位就是湘云县的副县长薛翰林,其他几位调查组成员也都担任纪检和公安等部门的要职,我暗自凛然,电话里说的时候还没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这阵仗真是不小。
“好了,人都到齐了,现在开始开会。”
刚一落座,薛翰林就直奔主题,道:“这次县委、县政府派我来,就是要查明咱们乡金矿发生事故的原因,并处理善后工作,武常思,大概的情况我们在县里都已经听援朝和文才说过了,现在你说说具体情况。”
“好,那我就把我对宝安金矿这次事故的调查结果和善后处理情况跟上级汇报一下。”
我清了清嗓子,薛翰林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威严让我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这才开口道:“宝安金矿发生的矿难,死亡三人,目前企业法人杜宝平已经主动投案,他的弟弟,也就是宝安金矿的实际经营者杜宝安已经跟死者家属达成了赔偿协议,家属已经同意不再追究杜宝平的相关责任。”
从之前薛翰林的行事作风来看,他应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所以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掏出赔偿协议和谅解书站起身来双手呈给他。
薛翰林眼睛一亮,接过去详细看了一番,上面的措辞以及条款都是我精心设计的,我相信应该没有问题,果然,薛翰林看完之后轻拍了一下桌子,抬起头来对我赞赏道:“好!武常思,一天之内就能妥善处理善后工作,干得不错!”
我谦虚的笑了笑,目光瞥到刘文才,从上任开始他就始终没瞧得起我,打心眼里就是让我背黑锅的,刚刚还在说我推卸责任,我这一手顿时让他的脸色无比难堪,旁边的姚援朝脸上也是掩饰不住露出了一丝惊讶。
“至于金矿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也已经查明了。”
我认真的看着薛翰林,道:“不过有一点我要提前声明一下,并不是我推卸责任,而是这次事故,本来就是在我上任之前发生的。”
“啪!”
话音刚落,刘文才就拍案而起,指着我怒声道:“胡说八道!当着薛县长的面你就敢信口雌黄,简直丧心病狂!”
“刘乡长,你激动个什么?是不相信组织明辨是非的能力,还是你心虚了?”
我瞥了一眼刘文才,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本来对他处心积虑的陷害,我就一直在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更何况当着调查组的面,我更不可能弱了气势。
刘文才还想说什么,薛翰林打断他,沉声道:“武乡长,你继续说下去。”
我点点头,把我是如何发现疑点,又是如何一步步调查出矿难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在说的过程中我并没有添油加醋,语气平缓,不急不躁,但这样娓娓道来的方式反而却更有说服力,薛翰林眉头越皱越深,而刘文才的脸上则是越来越难看。
“薛县长,他这是血口喷人!”
我刚一说完,刘文才就指着我,对着薛翰林赌摆出一副赌咒盟誓的样子道:“我以一个二十多年老党员的党性起誓,武常思说的那些纯属子虚乌有!请组织相信我,这是栽赃陷害!”
“到底是谁在栽赃陷害,又是谁在血口喷人?党性?出了事故就想逃避责任,甚至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情来,你还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党性?”
我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各位领导,我刚才所说的,杜宝安和那六位矿工都可以作证,另外乡派出所教导员孙景林也跟着我们去藏尸体的山洞提取了物证,是真是假,请他们来一问便知。”
“你……好好好!我就看看你串通他们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刘文才被我噎的够呛,有些气急败坏指着我说道,然后就坐回椅子上,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方寸大乱,我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现在的局面虽然对刘文才来说很不利,但却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他也不是在孤军奋战。
我看了一眼姚援朝,发现他的神色很严肃,但却并没有帮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开口说话的意思,这只老狐狸很明显是在观望,在形势不明朗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薛翰林和调查组其他人商量了一下,然后派人分头去找杜宝安和那六个矿工了解情况,孙景林也被他们通知带物证赶了过来,很快这些人都先后回来,薛翰林分别听了他们的汇报,我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些人说的并没有什么纰漏,而且证词都互相吻合。
刘文才这回脸色终于不复之前的镇定,额头满是冷汗,看着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后悔,我估计刘文才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到县里短短的一天时间之内,我就把前因后果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事实上如果我有遗漏的话,或者这些人带回来的证词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他都可以抓住痛脚反击,但现在他已经无从下手。
薛翰林沉默了一会,冷着脸问刘文才道:“刘乡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到薛翰林从之前称呼的“文才”变成了现在的“刘乡长”,我顿时一喜,这种称呼的转变虽然很细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却表明薛翰林现在已经很生气,证明他对我所说的已经相信了个七七八八。
我既然能察觉到这一点,刘文才当然也能,他好歹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听出这弦外之音,他的脸上一下子就变得惊慌起来,急忙道:“薛县长,你可千万不能相信他们,这都是他们事先串通好来陷害我的!武常思所谓矿难发生的那天,援朝书记跟我在一起,他也可以给我作证,矿上根本就没有出事,甚至我们连杜宝安的面都没有见过,栽赃陷害逃避责任更是无从谈起!”
“是吗?”
薛翰林瞥了姚援朝一眼,漫不经心道:“姚书记,那你说说看。”
听到薛翰林对姚援朝也改变了称呼,我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因为很明显这是他在给姚援朝压力,可是就目前摆在台面上的证据来看,虽然是事实而且没有瑕疵,但从程序上其实并不足以对这次矿难事件盖棺定论,我环视四周,确定包括薛翰林在内,这些调查组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见面,交情更无从谈起,我不知道薛翰林为什么如此相信我,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刘文才这回算是完了,只差姚援朝这根压垮刘文才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此刻我已经并不担心姚援朝会出尔反尔,其实从一开始,他虽然答应我会出卖刘文才,但我知道他当时只是口头上答应,因为时间紧迫我并没有给他展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他聪明就聪明在这里,随时都可以当一根墙头草见风使舵,可现在矿难的真相已经摆在了调查组面前,局势也基本明朗,继续包庇刘文才只会像赌桌上筹码本就不多的赌徒,没有任何意义。
“那我就说说吧。”
姚援朝放下已经在手里拿了很久的搪瓷杯子,我看到他手心里满是汗水,看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紧张的不行,姚援朝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这才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首先呢,当着调查组各位同志的面,我要承认一下自己的错误,身为乡党委书记,在这件事上我存在严重的失职,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没有坚定立场,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同时,我也要向常思同志表示我的歉意。”
说着,姚援朝竟站起身来向我鞠了一躬,虽然知道他只是做戏,但我还是赶紧站起身来连说使不得。
“姚书记!你在胡说些什么?”
刘文才这才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苍白无比,望着姚援朝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难以置信。
姚援朝没有理会他,而是坐下来继续说道:“至于矿难的真相,常思同志已经把来龙去脉向各位阐明过了,我就不在此多做陈述,我要检讨的是,我不应该架不住文才乡长的请求,跟他一起把责任嫁祸给常思同志,但请大家理解,因为我和文才乡长在坎杖子搭伙已有五年,这五年中我和他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且平心而论文才同志平日工作也是兢兢业业,在坎杖子广大干部群众中也是有口皆碑,他做出这样的事也是一时糊涂,所以我请求组织对他从轻处理,至于我,我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最后,我也很庆幸,常思同志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牵连,从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情况来看,他的工作能力和应急处理能力无可挑剔,有他这样一位干部,是坎杖子乡群众的福气,常思啊,好好干,咱们乡的未来,我就托付给你了。”
我惊讶得半张着嘴赶紧点点头,对姚援朝佩服得五体投地,由始至终,他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极有条理,承认错误的态度先不说,就单单为刘文才求情和捧我这一点上,就好好给我上了一堂课,到底是混了二十多年官场的老油条,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语言艺术。
刘文才早已经瘫软在了椅子上,面色死灰,姚援朝的话无疑给了他最后一击,矿难的责任加上栽赃陷害,以及第二次为了嫁祸给我人为制造的事故责任,估计他开除公职是肯定的了。
但看到他这副样子,我还是有些心有戚戚,从某种程度来说,刘文才能爬上一乡之长这个位置,也并不是没有几分道理,他很有能力,这一点从宝安金矿一出事,刘文才马上能想出嫁祸我这个即将上任的副乡长来洗脱责任就看得出来,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很周详,如果不是我命大,那位死者家属没有带遗像或者杜宝安是个小人伪君子的话,我很可能已经着了他的道。
其实刘文才之所以这样做,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才四十出头,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这样一场矿难对他的仕途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换做是我的话同样会不甘心。
但理解归理解,不甘心归不甘心,这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因此而替刘文才背黑锅。
姚援朝说完之后其实这次矿难事故就已经盖棺定论,薛翰林简单做了一下总结发言,然后和调查组其他的几位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姚援朝和刘文才带回县里,然后形成书面材料上报纪检委和组织部,由他们牵头,按照有关规定拿出处理意见,最后上会处理,事件经过和处理决定会以通报的方式在全县下发。
薛翰林果然是雷厉风行,散会后时间还没有到午饭的时候,我本想尽一下地主之谊,但却被他婉拒了,说要回县里汇报情况,而且他还有其他工作需要处理,我也不好在挽留什么。
不过就在调查组即将离开的时候,薛翰林却把我单独叫到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地方,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伙子,我这次能这么快回县里交差,多亏了你,不过你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雨薇果然没有看错人,好好干,不要让我们失望。”
薛翰林这时候说话的语气完全没有先前盛气凌人的威严,反而颇有些长辈对待晚辈语重心长的意味,原本我应该是受宠若惊,但这时我的大脑却完全处于当机状态。
因为他提到了姜雨薇。
从薛翰林嘴里听到“雨薇”这两个字,我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姜雨薇,那个玩弄了我感情的女人,但同时我也有些迷惑不解,很明显,薛翰林所说的就是姜雨薇,之前他之所以相信我,并且还给姚援朝施压,也完全都是因为姜雨薇提前打了招呼的缘故。
不过让我不明白的是,姜雨薇为什么要帮我,又和薛翰林是什么关系,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按理说她和其他同学一样,九月末才会上任,这时应该还没有到湘云。
这些问题我很想问薛翰林,但张了张嘴,话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他是我的上级,我在他面前还很拘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杜宝平该怎么处理,杜宝安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没有他,我就算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有理说不清,而且我也答应了他,会尽量保他哥哥平安无事,我不想失信于人。
在县区一级,职务的升迁有两个槛,其中一个就是正科提副县,因为在这一级,副县级以上的领导职务基本不会超过二十个,不像市一级那样烂大街,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只不过在临近退休的时候才混上一个副县级待遇,薛翰林能够以四十多岁的年纪杀出重重包围当上副县长,自然是个人精,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薛翰林告诉我,多亏我这次善后处理工作做得非常及时,没有发生信访事件,而且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这次矿难问题,县委书记和县长自然也会很高兴,他再替杜宝平说几句好话,应该这几天就会放出来。
我点点头,薛翰林这么做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毕竟最后向领导汇报此次事故调查结果的还是他,我也等于是变相给了他在领导面前表功的机会,这也是他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回县里的原因,不过我却没有当面点破,杜宝平的事本来在拿到死者家属的谅解书之后,就是一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薛翰林送一个顺水人情给我也是无可厚非。
调查组离开之后,我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杜宝安,他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破口大骂,说还好没听刘文才那个乌龟王八蛋的,还说以后他们两兄弟唯我马首是瞻,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他们绝无二话,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日久见人心就好。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终于算是了结了,我也可以松了一口气,当晚我跟杜宝安拉上了孙景林,在乡里找了个小饭馆,三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调查组走后不几天,对于宝安金矿安全事故的调查通报就发了下来,里面简明扼要的说明了事故的原因,后面还有对主要责任人的处理结果。
刘文才和姚援朝双双被免去职务,姚援朝还好,因为存在立功表现被保留了正科级,仅仅受了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但即便如此,他以后也只能找个闲职部门养老,想再提拔重用是不可能了。
最惨的是刘文才,不仅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因为涉嫌贪污腐败问题还要移送检察机关处理,可以说他这次对我栽赃陷害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可能是因为姚援朝在那天在调查组面前给他求情的原因,又或者是像姚援朝说的那样,他们俩在一起共事五年,他于心不忍,总之最后他并没有把姚援朝给咬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在通报中还提到了我,说我在这次矿难中表现得临危不惧,在危及自身的紧要关头还心系群众,妥善处理善后事宜,县委县政府对此给予表扬,这也算是因祸得福,毕竟也算在领导面前露了一把脸,否则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坎杖子还有我这么个人。
经过了上任伊始的风波,我的日子终于是平淡了下来,不过我也没有闲着,白天没事就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了解一下坎杖子乡的风土人情和各个村的基本情况。
“杜老哥,你说,咱乡干点啥能让农民们富裕点?”
这天晚上,坐在饭桌上,我问杜宝安。
在其位谋其职,通过几天的走访调查,我发现坎杖子比我想的要穷得多,家家户户几乎都靠那人均不到一亩地的微薄收入生活,偶尔有出去打工的,也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多半从事繁重却廉价的体力工做,也挣不了几个钱。
杜宝安一仰脖自顾自的干了一盅酒,然后吧嗒吧嗒嘴,想了想,说难,坎杖子乡基本都是丘陵,不适合耕地种植,又没有什么经济资源,再加上交通不便,想发展点产业根本不现实。
我点了点头,杜宝安说的这些基本都是事实,闲暇时我也看过坎杖子乡以前的会议记录,姚援朝和刘文才在任上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干,原本乡里山上还有些成片的树林,后来被他们成片伐了卖掉,农民也分得了一部分钱,但这样也只是饮鸩止渴,还破坏了原本的水土,后来又改种植果树,不过因为经济价值有限,作用也不是太明显。
“要不,我在矿上再多招点人?”
杜宝安看我一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摇了摇头,宝安金矿因为赔偿到位并没有受到多大牵连,相反,那些矿工还强烈要求尽快复工,毕竟这份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杜宝安这些天也在忙前忙后,估计再有几天就可以重新开工了。
我知道杜宝安这是想帮我减轻负担,但是我却不但算这样做,对于宝安金矿的规模来说目前的人手已经饱和,再招人只会徒增负担,况且那几个人对于坎杖子乡庞大的人口基数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其实在我心里,我是有一个想法的,我毕竟是在农校毕业的,对农业相关知识储备要比常人多得多,其实姚援朝和刘文才种植果树的初衷和想法是正确的,只是他们弄错了方向。
物以稀为贵,苹果梨桃这些普通的经济作物价值毕竟有限,而且对新鲜程度还有极高的要求,以坎杖子乡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情况来说,发展果蔬经济的销路太窄,只有种植那些能够长久保存而且价值极高的作物,才有可能彻底改变坎杖子乡贫穷落后的局面。
我首先想到的是核桃和板栗。
在农村并没有像县城那样固定的农贸市场,人们的日常生活采购都是靠集市。
集市是一种约定成俗自发贸易行为,商贩像候鸟一样定期聚集到固定的地点出售货物,坎杖子乡每隔六天就有一次集市,这几天我也赶了一回集市补充了一下生活用品,同时我也发现核桃板栗这些干果虽然价格普遍偏高,但却异常走俏,农村尚且如此,更何况县城里。
而且以坎杖子的地理条件,光照充足,种植这些作物是再适合不过了。
但想法归想法,要落实起来却要面临资金和土地等很多方面的困难。
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目前政府大院群龙无首,我一个副乡长根本无法推动这项工作。
在杜宝安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刚一回政府大院,离着老远周元鹏就喊我,说是有县委组织部发的文件,新任职的领导要到了。
自从调查组走后,周元鹏就对我特别殷勤,没事就上我办公室打扫卫生,说实话我对他印象还不错,勤快机灵,尤其是之前我单独找姚援朝这件事,我虽然并没有特意交代周元鹏什么,但就我暗自观察的这几天来看,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被他张扬出去。
我进了收发室,周元鹏把一份文件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组织部的任职文件,一个叫张鹤城的男人被任命为为坎杖子乡党委书记,这倒是很平常,毕竟一个乡的党政一把手不可能同时一直空缺着,真正让我意外的是,上级并没有立即选派新的乡长,而是在文件上注明由我暂时主持乡政府全面工作。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虽然我现在还只是坎杖子乡的副乡长,但却可以行使乡长的权力了,而且如果干得好的话,破格接任乡长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元鹏当然也明白这些,连声对我恭喜,我却摆了摆手,告诉他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等组织部送新书记来的时候,大家自然会知道。
回到办公室,我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冷静下来,在欣喜之余我也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份文件一下子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在体制内,干部的提拔使用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定,其中一条就是论资排辈,按理说,就算是主持工作,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刚上任不几天的我,因为论起资历,前面还有副书记和另外一位副乡长,我如果像张鹤城那样外派的还好说,但现在我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我难以服众。
很多年后对于陌生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我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戒心。
这是谢文媛事件给我留下的阴影,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起码从这之后,我没有在女人的问题上再犯过错误,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为此还要感谢谢文媛,以及……她背后策划这个圈套的人。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谢文媛的背后还有幕后指使,这么做就算不能让我锒铛入狱,也可以败坏我的名声。
庆幸的是,那天我并没有被押送到警察局,而是被教导主任拦了下来,我和谢文媛被带回了学校,分别被关在了两间办公室里,负责看守我的是教导主任,自从我被带到他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
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如果说在这三年的农校生涯中谁对我期望最大,又是谁对我帮助最多,除了教导主任没有别人,可就在毕业即将上任这个节骨眼上,我却出了这么不光彩的事,犹如一记耳光抽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说说吧,怎么回事。”
教导主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更是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认真的看着他道:“老师,你相不相信我?”
“废话!我要是不相信你会把他们拦下来?你早就进了警察局了!”
教导主任搬来一张椅子坐到我对面,说道:“刚才校领导我们也开了个短会,你们毕竟是咱们农校第一届毕业生,这事传出去影响咱们学校声誉,领导意思是能压下来就压下来,但是能不能压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的情况对你很不利,现场、人证都在,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不把我送到警察局,再加上学校既然是这个态度,那么我就有洗脱嫌疑的余地,于是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教导主任说了一遍。
我说完之后,教导主任皱着眉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要我不要乱动,说要去跟校领导反映这个情况,就离开了办公室。
六月末的夜晚还不算闷热,反而有些清凉,但我却焦躁不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教导主任回来了,我看到他阴着一张脸,顿时感觉不妙,果然,一进门教导主任就骂骂咧咧道,这帮领导都是脑子进水的山炮,黑白不分。他还告诉我说谢文媛的思想工作也没有做通,她根本就不买账,学校领导对此也无可奈何,又去开会研究了。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那一刻,想到我原本大好的前程被毁,想到我的家人因为我而被人指指点点从背后戳脊梁骨,我就恨极了谢文媛,但我更清楚,想那些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坐以待毙,解铃还需系铃人,关键就在谢文媛身上,劝服她才是唯一的办法,于是我恳求教导主任,要他想办法让我和谢文媛见上一面。
我知道这让教导主任很为难,因为这样做就等于让他违犯了工作纪律,事后如果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干系,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教导主任挣扎了良久,最后咬了咬牙,离开了办公室,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谢文媛冷着一张脸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教导主任给我们俩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走出了门外。
“谢文媛,素日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陷害我?”
我说这话的时候在脸上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并不担忧。
其实先前教导主任去跟校领导反映情况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在想如果谢文媛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该怎么办,尽管心里很烦躁,但在她面前,我不能表现出惊恐和害怕,更不能祈求她放过我,我必须尽量表现的沉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谢文媛乱了阵脚,我才有可趁之机。
“哟,什么叫陷害你,话别说那么难听嘛,大家伙的眼睛都没瞎,可都看到了。”
谢文媛这时候终于撕掉了原本的伪装,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不屑,似乎觉得已经胜券在握,谢文媛冷笑道:“武常思,你叫我来如果是想说服我放过你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我费劲心思布这个局,甚至强忍着恶心出卖色相给你这个穷小子,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
我皱了皱眉头,谢文媛到现在也没有说为什么要陷害我,而且我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的理由,我有种感觉,似乎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从接近我,到获得我的信任让我放松警惕,再到房间里被人“抓奸”的现场,无论是整个过程还是时间点的把握都算计得恰到好处,但是以我对谢文媛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如此精明的女人。
这么阴险毒辣的局,也许她能想的出来,但绝对做不到这么完美。
也就是说,在她背后,应该还有人在帮他出谋划策。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脱困,就目前从谢文媛说的话来看,她已经铁了心的不打算放过我。
我看了看谢文媛,道:“谢文媛,你把事情做这么绝,就不怕我报复吗?”
“就凭你?”谢文媛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鄙夷道:“武常思,不是我瞧不起你,就凭你的家世背景还想报复我?痴人说梦吧!”
听到谢文媛如此幼稚的话,我再一次肯定了之前的猜测,我不动声色,继续道:“咱们静水县的雷爷,你总该知道吧?”
谢文媛俏脸一变,道:“你认识雷爷?”
我点点头,对谢文媛的反应并不奇怪。
雷爷名叫武雷,是我们县里的一个黑道头子,据说早些年靠巷子里敲闷棍起家,年轻的时候在县城里就是一霸,那时候在道上还叫他雷子哥,后来因为年轻气盛砍伤了人,吃了四年牢饭,等出来后又拉起一帮人重操旧业,刚开始以收保护费为生,前几年自己在县里搞了个夜总会,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名号也从雷子哥升级到了雷爷。
雷爷的狱友出狱后也大多投靠了他,各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所以雷爷这些年的行事作风并没有因为坐过牢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发猖狂,几乎全静水县的人都知道他手里有命案,原先县里面有另一家歌舞厅,雷爷相中了那个位置,要出钱买,那老板死活不干,后来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听说是被雷爷给杀了,尸体就被埋在雷爷新建的一个夜总会地基底下,公安局也查过此事,但据说有一天夜里公安局长家的窗户玻璃就被砸了,有人扔进去一个报纸包,里面有两万块钱和一张纸条,意思就是要钱还是要全家老小的命,公安局长顾及父母妻儿,加上那老板的家人似乎也受了威胁不敢再追究,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
谢文媛冷哼了一声,对于我跟雷爷能扯上关系,她是一脸的不相信
“雷爷姓武,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你知不知道他跟我父辈是同村?”
我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要不然以崔哲在学校的嚣张跋扈,每一个跟姜雨薇走得近的男生都被他整的很惨,可这三年来,你可曾看到他敢动过我?”
我说的这番话说半真半假,雷爷小的时候的确是跟我们家同村,跟我父亲是同辈,但却没什么交情,顶多就是同村见面打个招呼,至于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我之所以抬出雷爷,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无论是谢文媛从舞会上接近我开始,一直到现在,从交谈中我发现她对于身份背景这个东西十分敏感,我推测这可能跟她的家世有关,她母亲虽然只是市税务局的一个中层领导,但她父亲却是我所在的静水县县委书记,真正的一方土皇帝,在我们这绝对是说一不二的主,在这样的家庭耳熏目染之下,似乎在她看来,有背景的欺负没背景的,来头大的欺负来头小的就成了天经地义,但同样的,在潜意识里,她也更害怕比她更有背景的。
至于崔哲为什么这三年中只是开学的时候找茬跟我打了一架,之后就收敛了嚣张和我井水不犯河水,这其中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拿来唬谢文媛却是最好的佐证了。
果然,谢文媛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脸色一下变的很难看。
我适时的添了一把火,道:“谢文媛,连崔哲都要给几分面子的雷爷要是被你打了脸,你说他是把你先奸后杀呢,还是先杀后奸呢?”
“你敢!我爸可是县委书记,他敢动我?”
谢文媛显得很愤怒,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底气不足,眉宇间也有些慌乱,看得出来她只是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惊恐,她毕竟只是个没毕业的小女生,对这种穷凶极恶的东西有着本能的畏惧。
我见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同时我也明白不能把她逼的太急,毕竟我说的都是在忽悠她,如果弄巧成拙被拆穿了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话锋一转道:“谢文媛,说真的,你家世背景不错,有你父亲在,你的未来很有前途,我找你来是想说服你收手不要再继续陷害我,这不假,但也是在替你不值,你放心,假如你不再追究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而且我保证,今后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老同学嘛,有事说一声,能帮衬的我一定帮衬。”
谈判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威逼利诱,威胁过了,我也得给她一点甜头,但是谢文媛的家世背景在那摆着,我许下的承诺若是不符合实际太夸张的话,就只能起到反效果,但我实在不知道能给谢文媛什么,思来想去,正如舞会上谢文媛接近我时所说的,我唯一能让她看中的,也许只有未来。
不过潜力这种东西毕竟看不见摸不着,我不确定这是否能够打动谢文媛。
但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如果说了半点假话,她自然能看得出来,弄不好反而会前功尽弃,还不如真实一些,这样才说不定会打动人心。
我承认从一开始我就在赌,我赌的是谢文媛在知道我的“背景”之后,她不敢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和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死磕到底,
不过还好,谢文媛还是被我唬住了,最终她答应我不会再追究下去,但是也要我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许记仇,更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之后谢文媛就离开了办公室,直到走之前她也没有说为什么要陷害我,又是谁指使或者帮助她陷害我,我也没画蛇添足的问她。
教导主任把谢文媛送回去后就被学校叫去开会,等他回来之后告诉我,说谢文媛已经答应了学校不再追究这件事情,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学校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那天夜里还是让我住在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但我却久久不能入眠,大起大落和身心疲惫是一方面,但我翻来覆去想的却是,这背后,到底是谁在陷害我,要置我于死地。
早上醒来之后不久,组织部的领导就来了,先是简单对我进行了例行的人事考核,又分别从校领导那里听取了平常的表现,之后就让我填写了一些任职的必要文件和表格,这样我就正式成为了坎杖子乡的副乡长。
坎杖子乡不仅很偏僻,而且很穷,因为地处山地丘陵地带,人均耕地面积不足一亩,在当时人均年纯收入不足一百五十元,属于国家级贫困村。
我上任的第二天,乡党委书记姚援朝就召开了乡党政领导班子会议,并研究确定了我的工作分工,我主管坎杖子乡的农业、林业、水利以及安全生产。
而我的第一项工作任务,就是实地检查乡内企业的安全生产情况,并与检查合格的企业签订安全生产责任书。
安全生产责任书与合同书的样式差不多,上面罗列了企业安全生产的各项要求和规章制度,左下角是乡政府分管副乡长,也就是我的签字,而右下角则是企业单位及领导的签字,一旦双方签字完成并加盖公章,这份安全生产责任书就产生了法律效力,如果出了什么安全生产事故,我就是第一责任人。
不过坎杖子的企业并不多,只有四户,三户和矿产资源有关,两个煤矿,一个金矿,还有一个鸭禽养殖的企业。
带着我去企业检查的是安监站站长赵连友,四十出头,体形偏胖,和我一样,因为常年干农活肤色黝黑,骑车去检查的路上,赵连友告诉我,这几户企业都是乡财政的纳税大户,只要大体上没有问题,有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最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太苛刻,这也是姚书记的意思,怕我新来的不知道,提醒我一下。我点点头,表示了解,我虽然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但是这点变通还是懂的。
骑了很远的路才来到一个矿场,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牌匾,上面写着“宝安金矿”四个大字,停好自行车,我却发现这个矿场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繁忙,只有零星的几个工人在忙碌,赵连友领着我进了矿场,来到一栋简易的小木屋前,开门的是一个体态肥硕的胖子,戴着一顶安全帽,一身格子西装,脖子上挎着一条大金链子,左右手两根食指各戴着两个金闪闪的大戒指。
他的打扮与坎杖子这个贫瘠的地方以及那些忙碌的工人格格不入。
赵连友给我介绍了一下,原来这人就是宝安金矿的老板,叫杜宝安,也是坎杖子乡本地人,还有一个哥哥叫杜宝平,这个金矿就是两兄弟合着开的。
杜宝安在听说我就是新来的副乡长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连夸我年少有为,对此我倒是不置可否,敷衍客气了几句,我就说明了来意,杜宝安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支持工作,说有什么做的不好不完善的地方,尽管提,他一定整改落实。
之后他回屋给我和赵连友各拿了一个有探灯安全帽,我俩戴在头上跟着他走了矿洞,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个金矿其实比较简易,并不是很深,基本属于土作坊的性质,洞口摆着一些机器设备,照明设施还算齐全,电线也没有发现老化,杜宝安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新换的。我点点头,发现洞里面有几个小分洞,每个大约都二十米左右的样子,头顶的探灯一下就能照到头,我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似乎有些问题,赵连友看我表情有异,问我怎么了。
“这个洞是新打的?”我指着一个洞口,转过头问杜宝安。
“你怎么知道?”杜宝安大吃一惊,就连赵连友都惊讶的看着我。
我搓了搓洞壁上的泥土告诉他们,和其他几个洞相比,这个洞壁表面就比较粗糙,而且泥土还有点湿,只有新开凿的才会这样。
“到底是农校毕业的高材生,就是有文化。”
赵连友竖起了大拇指,我微微一笑,其实这里面我也有一点卖弄自己的成分,因为可是能是太年轻的原因,从之前他们的表现中我多少都看出对我有些不服气,我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我又看了看这个新打的矿洞,里面并没有联通任何照明设施,甚至连一点开采设备都没有,似乎是不打算用的意思,于是我就问杜宝安开这个洞是准备干嘛的。
杜宝安尴尬的笑了笑,说他们开矿有个术语,叫“摸线”,意思就是说矿脉这个东西是分布不均的,有它的走向,所以都是先请专人“摸线”之后才打洞开采,只不过这回“摸线”的人看走了眼,这个洞算是白开了。
杜宝安的解释合情合理,加上我对这方面也只是略懂皮毛,就没有再深究。
之后我们又到杜宝安的小屋里看了看采矿许可证等相关手续和消防器材,也都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就和杜宝安在安全生产责任书上签了名盖了章,然后就离开了。
跟赵连友回乡政府食堂简单吃了个午饭,下午我又和他去剩下的两个煤矿和鸭禽养殖企业看了看,也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无关紧要的小瑕疵倒是有一些,我都叮嘱两句,也和他们签了安全生产责任书。
总之而言,正式上任第一天的工作我觉得还算挺顺利,吃完晚饭,我正在办公室里看关于坎杖子地理位置、人口、矿产资源以及财政收入等基本情况的材料,突然就听见外面“砰”的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等我和同事们走到外面,一眼就看见远处火光冲天,夜空中也能隐约看到大量的黑烟,我看了一眼方向,心里一惊,这不是宝安金矿的位置么?
这时候赵连友也出来了,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说坏了,准是金矿出事了。
“老赵,走!去看看!”
我招呼上赵连友,骑上自行车就火急火燎的赶往金矿,还没等进矿区,就看到里面烧着熊熊大火,工人们的嘈杂声和泼水声响成一片。
我跟赵连友好不容易找到正在指挥灭火的杜宝安,嘶声问道:“杜老哥,这是咋回事?!”
“唉!别说了,原本想明天再开个洞,怕下雨就把炸药放矿洞里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炸药就炸了!”
杜宝安重重一跺脚,一脸的懊悔。
“先别说了,救火要紧!”
我冲进杜宝安的房子,抄起一把灭火器就去扑火,赵连友见状也加入了进去,大约半个多小时,大火终于被扑灭了,这个时候姚书记也领着几个乡干部赶了过来,见到这个场景也是脸色一变,连忙问怎么了。
杜宝安哆嗦着脸把事情又说了一遍,姚书记也吓得够呛,赶紧吩咐我们说先看看损失怎么样,有没有人员伤亡。
结果这一查不要紧,不但杜宝安新买的设备烧了个精光,还炸塌了里面的一个矿洞,杜宝安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脸色极为难看的告诉我们说,少了三个人,弄不好可能就在那个塌方的矿洞里。
“那还等什么,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到快天亮的时候,矿洞被挖开了,从里面发现了三具被烧焦的尸体。
“完了……这回完了……”
走出矿洞后,杜宝安就一屁股瘫软在地,姚书记和几个乡干部的脸上也不好看。
矿难这个东西经济损失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但凡开矿的老板都不缺钱,可一旦闹出了人命就不一样了,那就是大事件,不但矿老板要被抓进监狱,就连相关的领导干部都是要追究责任的,弄不好政治生涯就算毁了。
我的心情也是一脸沉重,一方面是因为死了人,另一方面,我是主管坎杖子安全生产的领导,如今出了事,虽说我是刚刚上任,但事情毕竟出现在了我检查完工作之后,论起责任,我难辞其咎,虽然按照实际情况我很有可能是从轻处分,但再轻的处分也是会记入干部个人档案,对以后的提拔任用都有影响。
“老杜,善后的事你先处理着,我们回去开个会商量一下这个事怎么办。”
姚书记阴沉着脸,丢下这句话后就带着我们回到了乡政府大院,一进会议室,他就劈头盖脸的冲我吼道:“武常思,你是怎么搞的?!不是让你去检查安全生产工作,你怎么还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我顿时一愣,因为按我原来想的,这金矿毕竟在我来之前都是由乡里监管,我才第一天来,就算有责任也不会太大,顶多就是个连带责任,但他这话的意思明显是把这次矿难事故的责任全推给了我,我脸色一沉,问道:“姚书记,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检查的时候确实没有问题,这一点赵站长跟我一块去的,他可以作证,我才刚来,对很多情况都不了解,你不是想让我担责任吧?”
“武乡长,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已经开会明确了你的工作分工,其中就包含咱们乡的安全生产,而且这次事故也是在你检查完后才发生的,你怎么能说你没责任呢?”
说话的不是姚书记,而是刘文才,坎杖子乡的一把乡长。他一手拿着搪瓷杯子,另一只手不停的用食指点着桌子,眯起眼睛,用一种谆谆教诲的语气批评道:“党和政府培养你,让你成为人民的干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乡长,就是让你勇于担当,啊?一出了事就逃避责任,这怎么能行?”
被刘乡长阴阳怪气的这么一指责,我更加来气,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坎杖子乡的党政一把手是铁了心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于是就跟刘乡长怼了起来。
“你这是上纲上线!”
我盯着他,冷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刚才抢救矿工的时候,是谁挖了几分钟就喊累,然后出了矿洞还有闲心抽烟,你与其在这厚颜无耻的指责我,还不如想想这事怎么善后解决来的实在吧!”
“好你个武常思,你就是这么跟领导说话的?”
刘乡长霍然站起身来,对我怒目而视。
“好了,都别说了。”
姚书记打断了刘乡长,把一张安全生产责任书推到我面前,冷笑道:“武常思,白纸黑字签着你的大名,这个责任你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
这场关于矿难事故如何处理的会议最后不欢而散,但却让初入官场的我明白了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姚援朝和刘文才这两个坎杖子乡的党政一把手明摆着是推卸责任,两个人一唱一和,就把这次矿难的责任都丢给我了,要我承担所谓“监管不力”的责任并处理善后事宜,其他几个乡干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人帮我说话,我孤掌难鸣,这事就被定了下来。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我才刚从谢文媛的诬陷中解脱出来,又接了矿难这么一个烂摊子,但冷静下来,憋屈归憋屈,其实有一点姚援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那就是无论如何辩解,安全生产责任书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我的大名,矿难也是我去宝安金矿实地检查完工作后发生的,上级真追查下来,我难辞其咎,而且一旦处理不好,我的政治生涯可能基本就毁了。
出了会议室,我先让赵连友马上联系乡派出所,跟他们一起带着几个乡干部去矿上封锁现场,然后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办公室。
这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翻来覆去都在想这事该怎么办,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我被外面一阵锣鼓声和哭闹声惊醒,等我匆忙穿好衣服走出办公室(当时办公条件简陋,办公室里面放一张简易单人床就当睡觉的地方了),一眼就看见政府大院外面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披麻戴孝哭闹不停,甚至还有在外面上香烧纸的,旁边没看到其他乡干部,只有门卫张大爷在维持秩序。
我顿时心里一沉,走上前去指着门外问,张大爷,这怎么回事?
张大爷愁眉苦脸,说都是矿上死了人的家属,这不是来乡政府讨说法了。
我又问他那怎么没看到乡长和书记,其他乡干部又干嘛去了?张大爷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告诉我说一大早乡长和书记就走了,他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至于其他乡干部,张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年轻人,碰上这事都是能躲就躲,谁还往跟前凑乎?
听张大爷这么一说,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偌大一个乡政府,这么大的事就让我一个人刚毕业的学生来处理,其他人能跑就跑能躲就躲,尤其是那个乡长刘文才,在会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还有脸教育我说身为党的干部要勇于担当,敢于承担责任,结果事到临头跑得比兔子都快,真他么不是东西。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我不能在张大爷面前表现出来,我暗自攥了攥拳头,强行将这些怨气压了下去,与其有功夫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想办法去把事情解决来得实在。
就在这个时候乡党委副书记王勇走了出来,看着我说了句跟我来,就走向了大门口,我还以为这是终于有人站出来解决问题了,就跟着他走到了人群跟前,王勇对着正哭闹的群众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喊道,乡亲们!好了好了,先听我说!
这些人显然是认识王勇的,听他这么一喊渐渐安静了下来,王勇又对着乡亲们说,你们的事乡里都已经知道了,乡党政领导班子高度重视,一定会查明原因,也在积极研讨善后和解决的方法,请你们放心,乡政府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妥善的交代等等。
我越听越不对劲,这哪是要解决问题,分明就是在打官腔,王勇说完这些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侧着半个身子转向我,摊开手掌尖指着我对着人群介绍道:“这位呢,就是咱们乡主管生产安全的副乡长武常思,姚书记和刘乡长去县里汇报这次金矿事故,临走前委托武乡长全权处理,你们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跟他说!”
我顿时有种很荒谬的感觉,这坎杖子乡的领导干部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无耻程度不断刷新我的认知,相比较起来,谢文媛陷害我的那事真是毛毛雨,简直不值一提。
乡亲们一听说有人负责,顿时群情激愤,一下子就把我围了起来,而王勇则趁乱假装若无其事的走掉了,我也没有功夫去在意他,大家围着我各说各的,我真是什么也听不清,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我只好说,这么乱糟糟的也不是办法,亲属什么的先回去,直系亲属每家先派一两个代表,到我办公室里细说。
就这样五个代表跟着我进了办公室,一进门就吵吵着让我给说法,我一边赔笑脸一边热情的沏茶倒水,我知道他们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我就算说什么他们都是听不进去的,只有先安抚好他们才会听我说,所以我必须先拿出一个真诚的态度,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能是我和其他乡领导干部不一样,没有推诿扯皮,是真的想负责任,他们的情绪也就慢慢稳定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才拿出态度,这也是我半夜里辗转反侧想好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忌讳说废话,于是言简意赅的表态了三点,一是肯定要查明矿难原因,给大家一个交代,二是善后赔偿,这一点会跟矿老板谈,赔偿金额严格按照国家规定,一分不少,必要时会请公安部门和法院介入,最后第三点,就是严肃追究责任人,这个由上级调查定论,我请他们相信组织。
在那个年代政府的公信力还是很有权威,没有像现在这样缺失,所以乡亲们听完后或多或少都暂时相信了我,但也说了,一旦他们在乡里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一定会上县里甚至市里讨一个公道。
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把他们先稳定了下来,我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妇女胸前抱着遗像,一边用手摩擦一边掉眼泪,样子很是可怜。
在农村,青壮年的男人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塌,加上坎杖子还是有名的贫困村,这本来不好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我心有戚戚,忍不住安慰了句节哀顺便。
哪成想我这么一说,那女人便悲从中来,说本来就知道在矿上干活危险,可是为了贴补家用也没办法,矿上体力劳动重,一般都是三天一放假,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五天没回去,但之前也有过偶尔矿上活多晚回去的时候,也就没在意,哪成想半夜就传来了这个噩耗。
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一愣,因为前一天我跟赵连友去宝安金矿检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忙碌的场面,甚至连矿工都没有几个,我又仔细看了一眼遗像,然后搜刮了一下脑海,发现那几个矿工中并没有这个人。
“等等,你是说,你男人这次五天都没回家?”我连忙问她。
那女人虽然有些疑惑我为什么有此一问,但还是点点头。
我又转过头问其他两家,他们也都说是五天没有回家了,我脸色一变,问他们有没有带死掉矿工的照片,他们摇摇头,说没带,不过家里倒是有。
我说行,正好你们也都要回去,我就跟着你们去看看。
他们以为我是要了解了解家庭情况,也就没有多想,于是我就到他们三户家中坐了坐,也拐弯抹角的提出要看看另外两个死掉矿工的照片,近期照的最好。
结果等我在最后一户矿工家中看完照片的时候,我顿时疑窦丛生。
我从小记人的能力就比正常人突出一点,只要见过一面我几乎就记得住,当初刚入农校,我们班二十七个人,老师只介绍了一遍,我就分得清谁是谁,对号入座分毫不差,而前一天在矿场一共就有数那么几个矿工,所以我确定以及肯定,这死掉的三个人昨天都没有在矿上。
我是带着疑问回到乡政府的,先去食堂就着热水咸菜胡乱塞了两个馒头,之后坐在办公室里,我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因为按照他们家里人的介绍,这三个矿工都很顾家,品质也比较憨厚淳朴,更没有什么陋习,平常最多就是爱喝点小酒,偶尔打打扑克和小麻将,但绝对不会为此彻夜不归,而且我去他们家的时候,周围的邻居听说了也都过来看看,从他们口中也不难听出,这三个矿工平日在村子里风评的确也都不错,并没有什么赌博之类的恶习。
最重要的是,坎杖子乡一共有八个村,而这三个矿工分别住在不同的村,他们又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巧合?
没在矿上,又没在家里,那么,他们又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突然就在前一天晚上死在了矿里?
我突然意识到,这次矿难事故,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只是还没容我多想,办公室的门就响了,我打开门,一看是赵连友,我让他进了屋,一边倒水一边说,老赵,正好我要找你呢,一会中午要没事跟我去杜宝安那看看,咱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哪成想赵连友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最后叹了口气说,怕是谈不成了,武乡长你也不用去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楞了一下,然后心中一紧,连忙问道:“你不是来告诉我说杜宝安跑了吧?”
赵连友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杜宝安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赵连友误会了,杜宝安去派出所并不是自首,而是避难。
去自首的是杜宝安的哥哥,杜宝平。
宝安金矿是这哥俩合伙开的,但法人却是杜宝平,杜宝安只是负责金矿的周转和运营。
我跟赵连友到了坎杖子乡派出所的时候,没看到杜宝平,只看到杜宝安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只不过他的样子有点惨,衣服被撕扯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不说,身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和赵连友面面相觑,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他这是咋滴了。
杜宝安苦笑了两声,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他摸出一盒红塔山,先是给赵连友点上一根,轮到我时我摆了摆手,示意不会,杜宝安就塞在自己嘴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告诉我,一大早上那些死了的矿工家属就冲进了他家,硬说是他们兄弟俩害死了人,要他们偿命,虽然群情激奋,但还真没人敢一刀子就那么捅死杜宝安,不过也没那么简单就放过他,一顿拳打脚踢的毒打不说,连他家里都砸了个稀巴烂。
杜宝安说他哥哥家也好不到哪去,之后他们两兄弟碰到一起,俩人一合计,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反正出了矿难这事也要先被警方控制起来,与其等公安局来抓,还不如先去自首,所以俩人就来到了派出所,不过毕竟是三条人命的大事,乡里的派出所也没能力处理这么大个案件(当时乡一级的派出所设立的非常简陋,名义上是派出所,其实算上所长指导员什么的,加一起最多也就五六个人,管管治安还行,命案,他们还真整不了),于是就派人把他哥哥送到县公安局去了。
“不过他们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他们,毕竟家里死了人,换成谁都这样,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可以理解。”
杜宝安红着眼睛抹了把脸,苦笑道:“我这几天就先在派出所躲一躲,武老弟你来找我是谈赔偿的事吧,你放心,老哥没别的本事,缺德跑路的事不会干就是了,你就算信不着我,我哥还在里面呢不是?等政府处理完了,让我赔多少我就赔多少。”
“既然杜老哥你这么说了,我先代死去矿工的家属感谢你。”
从杜宝安的言行举止来看,他这番话似乎并不是作假,我告诉杜宝安,来找他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希望他能告诉我昨天都有谁在矿上干活,我想找他们了解点情况。
“找他们了解什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不就行了?”
杜宝安一副疑惑的神色看着我,但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有点紧张,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心虚的意味。
我看在眼里,却没说是什么事,只说杜老哥你毕竟也算是领导,矿工们在你面前总归有些拘束,所以有些事还是工友们之间知道的更清楚。
杜宝安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几个人名,我让赵连友都记在了小本上。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问赵连友,杜宝安这个人怎么样。
赵连友告诉我,杜宝安和杜宝平两兄弟是土生土长的坎杖子乡杜家沟村人,早些年出去当过兵,转业复员回来的时候恰好乡里发现了金矿,但是因为矿品不算太高,加上坎杖子地处偏远,当时的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便利,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来,所以这兄弟俩就拿着转业安置费承包下来搞了这个宝安金矿。
赵连友说凭良心讲,这哥俩人还不错,矿工都是用的本乡人,待遇也不比外面差多少,甚至农忙时候还轮休放假,逢年过节也不抠门,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提前买好了让矿工往家里带,看得左邻右舍都跟着眼红,后来乡里建小学的时候,他们还给拿了不少钱,所以这兄弟俩在乡里还挺得民心。
我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很多事就好办得多。
赵连友以为我指的是关于赔偿的事,他叫我放心,说以杜宝安的人品,既然他答应了,就肯定不会食言的。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人品这种东西,可以相信,却不可以轻信。
我带着赵连友先去了一趟金矿,跟在这看守现场的警察同志和乡干部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进了矿场,赵连友问我到这来干什么,我没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的进了矿洞,赵连友见状也只好跟了进来。
矿洞里面狼藉一片,烧焦的设备凌乱的散落在洞里,里面的空气还残存着大火焚烧后的胶皮味,我跟赵连友来到发现矿工尸体的地方,之前因为忙着抢救矿工加上天黑没有看清,所以没有注意,我之所以来这,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果然如我想的那样,烧死人的地方就是杜宝安前一天所说的新开凿的那个洞里。
我问赵连友,昨天发现尸体的时候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
赵连友愣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会,说当时光线不好有些看不清,就是感觉可能是因为抢救时候泼过水的原因,尸体有点像烧过一遍又蒸过一遍的感觉。
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赵连友,他的话从侧面证实了一些我的猜测,之后我又让他带着我去杜宝安提供的那几个矿工家里走了一圈,我要了解的情况很简单,就是问问那三个被烧死的矿工是什么时候离开矿上的,又是什么原因,在当晚什么时候回到矿上的。
杜宝安给我的矿工名单上一共六个人,结果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而且回答也都不一样,有的更是含糊不清,甚至干脆就三缄其口保持了沉默。
一回到乡政府我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当时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那就是这三个矿工在我来之前其实就已经死了!
而原因,从刚一出事,姚援朝和刘文才就迫不及待的把责任都甩给我来看,很明显就是为了让我背这个黑锅。
我暗自庆幸,如果不是死者家属来乡政府闹事时候恰好带着遗像的话,我到现在可能还蒙在鼓里,傻傻的准备承担责任。
但是即便知道了这些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太过天方夜谭,矿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怎么死的,乡长书记又和杜宝安或者他哥哥达成了什么协议,我都一无所知,再加上我只是一个刚来报到的副乡长,没有人证,又没有物证,光靠一张嘴说是没人会相信我的。
而正当我苦苦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收发室的同志又给我传来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说下午我不在的时候,姚书记打电话回来(当时固定电话还很贵,没有普及,除了乡长书记的办公室,只在收发室安一部电话),说由主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带头,县安监局、县公安局和县纪委成立了联合调查组,明天就下来调查并处理此次安全事故,要我做好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差点一屁股瘫软在凳子上,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只要调查组一到,有书记和乡长在,我根本就没有发言权,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这些事说出来也只能会被人误解成推脱责任,我将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百口莫辩。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还有可能挖出更多的内幕,但是现在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可我也不甘心就这样替别人背黑锅,我思来想去,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杜宝安身上,只有他才知道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我咬了咬牙,去小卖店买了两瓶最贵的酒和一只烧鸡,然后再次来到派出所,一进门我就招呼杜宝安,说杜老哥咱哥俩出去喝两杯。
杜宝安犹豫了一下,跟了出来,我们俩来到派出所门口的大槐树下,夏夜傍晚还有些闷热,我们一边喝着酒,我一边告诉他县里成立调查组明天就要下来的事,我跟他说,我是主管安全生产的副乡长,这次八成是逃脱不了责任,可怜我刚上任屁股还没有做热乎就要背处分,就算不免职,有了这个污点,以后怕是副乡长就干到头了。
杜宝安沉默不语,只是抄起瓶子大口大口的喝着酒,我知道他此刻的良心正遭受着谴责,于是我继续把我的家庭出身说了一遍,又把我是怎么考上农校,怎么想将来有出息的理想说给他听,最后我流着眼泪说,杜老哥,老弟我就这么毁了,我不甘心。
杜宝安的脸上终于浮现挣扎的神色,但依然什么都没说,我抹了把脸,看着他认真道:“杜老哥,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我吗!明明那三个矿工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你就忍心让我替那两个乌龟王八蛋背黑锅吗?”
“你都知道了!?”
杜宝安的脸色大变,我点点头,把我是怎么发现疑点,到最后是怎么确认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到底是农校毕业的高材生,从刚一见面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杜宝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摇摇头道:“武老弟,就当老哥对不起你,这件事我也没办法,姚书记和刘乡长说了,只有按他们说的做,我哥才能平安无事。”
我冷笑道:“那两个龟孙子说的话你也能信,他们只是利用你和我逃避责任,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
杜宝安突然情绪失控,站起身来朝我吼道:“可我能怎么办?你以为我昧着良心做这些事,我心里好受?我只是一个小矿老板!没关系没背景!我除了指望他们,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站起身来示意他冷静,然后严肃道:“杜老哥,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说说,兴许我能想出办法呢?”
张鹤城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老成持重,表面上始终挂着一副若有若无的笑容,似乎人畜无害,并没有什么威严,但大家伙谁都知道,既然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就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在会议室里,县委组织部来送干部的同志把张鹤城介绍给乡党政班子成员之后,又宣读了由我暂时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决定,不出我的所料,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大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不服气,尤其是王勇和另外一位叫张忠杰的副乡长,脸色阴沉的都快拧出水来。
对此我也有些头疼,但稍微一想他们这样其实也很正常,这就好比排队去买火车票,好不容易等到自己却被别人加了塞,等人家买完票再轮到到自己的时候,却从售票员那里得知票已经卖光了,这换成谁心里都觉得憋屈。
陪组织部来送干部的同志吃了个午饭,等他们走后,张鹤城就迫不及待的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一进门他就倒上了茶水,递给我道:“在县里的时候就听薛县长念叨你,说你年轻有为,我还有点不相信,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这武常思到底是个什么样?结果这一见面,好家伙,比我闺女年纪大不到哪去,却都干上乡长的活了,跟你一比,我这老家伙不服老可是不行呦!”
“张书记过奖了,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无地自容了。”
我受宠若惊,赶紧双手接过茶杯,并没有因为张鹤城的夸奖而沾沾自喜,很明显,他对我另眼相看,其实很大一部分还是因为薛翰林的原因。
“呵呵,你啊你啊,还在这跟我谦虚,你的事可在县政府大院都传开了,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跟你客套了。”
张鹤城摆了摆手,有些严肃道:“我准备过一阵开个会,部署一下咱们乡下半年的工作任务和目标,既然咱俩搭伙,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党政工作分工不分家,以后咱俩之间有什么事,就提前通个气儿,到时候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听张鹤城这么一说,我表面上装作思考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纳闷,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鹤城刚来坎杖子还什么都不了解,而且我来的时日也不多,我们两个都是根基未稳,他这把火是不是烧得急了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我打算发展干果种植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毕竟张鹤城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把书记,他既然这么急着开会,我也摸不准他是不是事先就已经有了什么打算,于是我摇了摇头,说我还年轻,很多事情还不懂,一切听张书记安排,我全力配合就是了。
张鹤城显然很满意我的回答,不过却并没有透露他准备部署工作的内容,而是话锋一转跟我唠起了家常,但话里话外却时不时的拐弯抹角打听起我和薛翰林的关系,我都用薛县长可能比较赏识我的原因搪塞了过去。
从张鹤城办公室出来,离老远就看到周元鹏鬼鬼祟祟的站在我办公室门口,猛然见到我,他的脸上有些慌乱,看到我脸上有些不太高兴,赶紧摆摆手,让我别误会,说有事找我。
我皱了皱眉头,让他进屋,问有什么事。
周元鹏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县水利局要来检查防汛工作的通知,上面写着根据省气象局预报,未来几天内会有强降雨天气,要各乡镇做好防汛工作,而检查日期居然就是明天,但发文的落款日期却是两天之前了。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才给我?”
我瞥了一眼周元鹏,直觉告诉我这事没有这么简单,防汛是水利工作的一部分,而水利本来就是我刚来时候议定的分工,更何况我现在已经主持政府全面工作,周元鹏再傻也不可能现在才把文件给我,更不用如此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武乡长,这事真不怪我!”
看到我有些生气,周元鹏赶紧解释,说这个文件的确是两天之前就到了,但是那时候恰好王勇在他屋里接电话,看到这个文件就说由他转交给我,周元鹏也就没有多想,就给了他,哪成想今天上午王勇叫他去办公室打扫卫生,周元鹏才在他桌子上发现了这份文件,怕耽误事,更怕我误会是他没及时把文件给我,这才偷拿了出来。
“行了,我知道了。”
我不动声色,把文件交还给周元鹏,道:“这事你干得不错,不过你还是把文件放回去吧,兴许是王书记忘记了,保不准他呆会就给我送来了,这事不要出去乱说,万一被他误会了,倒霉的还是你。”
“武乡长您就放心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嘴巴严着呢!”
周元鹏当然也不傻,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是顺嘴提醒下前一阵我私下里找姚援朝谈话的事,意思是叫我别忘了他的好。
周元鹏对我殷勤,我当然知道他图的是什么,之前他可能纯粹把我当成了一个副乡长,他得罪不起,但现在他却把我当做了可以转正的靠山。
至于王勇,我不确定他这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
周元鹏走后,我把水利站长贺斌找了过来,告诉他县水利局要来检查的事,贺斌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他干防汛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早就制定了汛期二十四小时值班值宿制度,叫我放心,保证不会出问题。
我点点头,表示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是详细的询问了他一下防汛工作的注意事项和近期工作情况,因为临时部署什么的已经来不及,但起码明天来检查的时候我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贺斌走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出门去了一趟厕所,要说农村有什么不好,就是上厕所麻烦,都是旱厕,夏天还行,一到冬天小北风一刮那可真是折磨人。
??夜晚的乡政府大院漆黑一片,家在本地的都回家了,在单位住宿的也基本都睡了,刚出去的时候因为尿急还没有注意,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王勇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我犹豫了一下,文件的事说小不小,但说大还真算不上大,好歹也是同事一场,王勇资历老懂得又比我多,以后难免有用得到他的时候,反正他也还没睡,我就准备进去找他谈谈,顺便给他一个台阶下。
可刚一到门口,就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勇哥,你可真是坏死了,非要开着灯,这要是叫人发现了,你让人家可怎么活。”
这声音又娇又媚,我听着很耳熟,稍微一合计就对上了号,是乡组织委员金莉莉,不仅结婚了,甚至连孩子都上了小学,没想到她和王勇搞在了一起。
两人似乎是刚完事,只听王勇气喘嘘嘘道:“开着灯才爽嘛!嘿嘿,小宝贝你怕什么?这个时候,该回家的回家该睡觉的睡觉,谁能注意到?再说了,就是有,谁还敢大半夜的往我门口凑乎不成?”
我有些尴尬,虽然不符合纪律和道德,但这毕竟是人家你情我愿,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我刚准备离开,金莉莉接下来的话却又让我停下了脚步。
“那可不一定,人家武乡长可是经常工作到半夜呢。”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你说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蛋子,走狗屎运当上副乡长也就罢了,凭什么就爬到我头上?”
王勇显然很不服气,毕竟按常理来说,都是副书记接乡长,就算是主持工作也应该轮到他才对。
“好啦,勇哥别生气了,又真没让他当乡长,以你的手段,那个位置不早晚都是你的?”
金莉莉腻腻的安慰着王勇,突然又“哎呀”一声,仿佛想起来什么道:“对了勇哥,你真不打算把县里来检查的事告诉他?”
“嘁,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想告诉他来着,当时矿难死者家属来闹,我按照刘文才临走时的指示把他推了出来,结果这小子不但没事,还得到了薛县长的赏识,我原本合计借着送文件的机会跟他缓和一下关系,没想到这小子现在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你说我凭什么告诉他?”
王勇说到这显然很来气,继续道:“我就是想让上级和大家伙知道,这小子屁事都不懂,就算拿不下他,磕碜磕碜他我心里也舒坦。”
“他现在好歹也是主持工作,你就不怕他找你麻烦?”
“哼,怕什么,他问起来我就说我忘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
王勇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屑,道:“忠杰现在对这小子也很不满,本来这次我接上乡长的话,那副书记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下午我们两个也合计了下寻思怎么把他武常思弄下去,初来乍到,你说他拿什么跟我们俩斗?”
“就知道你厉害,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带队来检查的副局长钱品阎可是个老色鬼,上次来的时候就一个劲盯着人家看,真是烦死了!”
“谁让你这么勾人了?他看也只有眼馋的份,嘿嘿,小宝贝,我当然厉害了,要不然你怎么放着老公不用跑到我这来?”
“讨厌,你明知道人家说的不是这个……哎呀……你又来……”
接下来屋里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气喘声,我屏住呼吸,悄悄的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食堂吃早饭,当着一桌子人的面,我笑着对金莉莉道:“金姐,中午有没有空,有个事想麻烦你呢。”
金莉莉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媚笑道:“武乡长,瞧您说的,怎么就成了麻烦呢,领导安排的事,那叫指示,咱得服从命令才行呢!”
这话里话外可就是当着众人的面给我上眼药了,我当作没听出来,继续笑道:“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是这样,今天县水利局来咱们乡里检查防汛工作,中午在这吃个饭,你跟我陪一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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