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跳下诛仙台,是为堕仙,一辈子不能回到九重天上。对于别的仙子来说是重罚,对我一个没有灵根又不得夫君孩子爱的废物,却是一条明路。
天台四万八千丈,我跌落在一座山上,被人救起。
我本是妖后的女儿,因为姐姐的恩情,固执地留在明清殿做凌华的后母。
如今,也该回到我应该待的地方了。
醒来时,母后坐在我床边垂泪,激动地喊来医官,“醒了醒了!”
我浑身的经脉都断了,骨头里像被火烹过一般,痛彻心扉。
医官喂了我一碗药,回禀道:“公主体内有妖血,久居九重天本就是伤害,还受了寒冰的苦,已然强弩之末。从诛仙台上跳下,更是经脉俱断,损心毁神,只怕回天乏力啊!”
母后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嘴唇都颤抖:“春凝,你跳了诛仙台?你究竟受了怎样的委屈,才会跳了诛仙台?”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我早与母后相认了,当年妖族大乱,她不得已把我藏在灵谷中,不曾想我被姐姐带走了。
她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我,可我因为姐姐的遗愿久久不愿回来。
如今,却是不得不回了。
“母后,我没事。”我费力地扭头对医官说,“我记得小时候姐姐同我说过,昆仑山上有一汪寒潭,是仙人沐浴之处,年深日久的,有了疗愈的良效。”
医官想了想,大喜道:“可以一试。”
他又迟疑,“寒潭冰冷,你若适应了,就可不惧体内的冷气,还能疗愈经脉。可终究天寒地冻,要受不少的苦。”
母后心疼我,不愿我冒险。
可是不去,我就去死。
我笑了,“明清殿景幻仙君和凌华小仙君的苦我都吃得,寒潭再冰冷,又有什么可怕的?”
一日过去,我就浑身滚烫,昏迷不醒。
母后无奈,亲自把我送去昆仑,轻轻放在寒潭之中。
周身的清凉让我渐渐苏醒,虽然冰冷,对此时的我很是舒服。
山中无日月,我大抵昏睡了很久,睁眼便是一袭白衣。
多日不见的凌华此刻蹲在寒潭前,想要伸手触碰我,被我的目光惊到,缩回了手。
“辰筠,别跟父亲闹脾气了,回去吧。”
他的衣衫有些凌乱,尺寸也不对。景幻是个不会照顾孩子的,想来他过得并不十分好。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是辰筠,我是妖族的春凝。你认错人了。”
他眼中惊惧破碎,“我找了你很久,你…”
“辰筠已死,请回吧。”
他不肯相信,还以为同从前一样,不管惹得我怎样伤心,都能被包容庇佑。
凌华固执地在昆仑等了三日,我不愿跟他回去。
第三日,就连景幻都来了。
向来不染尘埃的景幻仙君,拔剑向我,“是你挑唆妖后掳走临水?辰筠,你恶毒至此!”
凌华愣住,挡在我的身前,“父亲,她从未离开寒潭!”
景幻冷声道:“凌华,你过来,”
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能运作身为妖的能力。故而我淡定地站起来,不避他的剑。
沾染潭水的衣服紧贴在我的身上,我走出寒潭,迎着剑走向他。
他竟然羞恼了,“辰筠,你不知羞耻!”
我笑,“我本就是妖,要什么羞耻呢?我不似你们仙族,自诩不染凡尘,不过是惺惺作态,道貌岸然。”
他无意和我争辩,“不论如何,你必须和我去见妖后!”
我挑眉,“好啊”
我也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对临水下杀手。
5.
景幻怕我反悔,一路把我架到了炼狱。
妖族有一座千年的炼狱,悬崖百丈,脚下是熊熊烈火。
而临水,此刻双手被绑住,悬在半空,母后就盘腿坐在她面前。
景幻目眦欲裂,向我母亲喊道:“妖后,仙妖两族已经太平了百年,你为何要撕毁盟约?”
母后懒懒地看过来,见我在他手上,怒道:“景幻,你放了我女儿!”
临水气息奄奄地睁眼,哭得梨花带雨。
“仙君救我!”
母后冷笑,“景幻,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了她吗?”
“我的女儿在明清殿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清楚。她早就求了碧霞元君断了一生的儿女缘,你却以为她是求子,罚她跪了一夜。就是那时,临水给她下了玄冥之毒,害她冰寒入骨!”
景幻僵住,手中的剑也不稳,我趁机躲开,飞到了母后身边。
临水闻言,眼里淬出恶毒,“那又如何?”
景幻强装着镇定,“就算这样,也不是你们妖族在九重天私擒上仙的理由!”
“当然不是了,”我淡淡开口,“我的命无关紧要。可若是我说,百年前,仙妖大战,就是临水一力挑起。是她害死了九重天的战神,我的姐姐,够不够?”
景幻再也拿不住剑,踉跄了两步,“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直躲在暗处,本想伺机救下临水的凌华也呆住了,“你说什么?”
临水慌了,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只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百年前,仙妖大战。
因为妖族偷了天后的玉冠上的宝石,此举无异于把仙族的颜面踩在脚底。
天后大怒,发兵攻打妖族,领兵之人就是我的姐姐——战神赤瑶。
她深入神山谷,遭到伏击惨死。
而我在九重天,多年来步步为营,逐渐查明了真相。
“当年妖族大乱,我母后重伤,群妖无首,哪里有什么心思去偷宝石?是你,临水上仙,你心悦景幻,妒忌我姐姐和他成婚。于是偷走了你母后玉冠上的宝石,嫁祸妖族。而后又将灵力散尽的赤瑶,骗进神山谷,设下天罗地网。”
凌华大喊,“不!不是这样的,临水姨,”她不停摇晃临水的身体,“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临水却癫狂地大笑,“没错,她说的没错。”她一脚踹开凌华,居然轻松地挣脱了锁链。
“凌华,你跟你娘一样蠢。辰筠倒是爱你,还不是被你们伤透了心,跳了诛仙台?你和景幻,围着我一个仇人,被我耍得团团转。”
景幻气极,冰剑顷刻间贯穿了她的身躯。
“临水,你敢欺瞒我。”
这一剑极重,她呕出一大口血,恐惧地看着他,“景幻,我是为了你…”
却被踢下了悬崖,葬身大火之中。
6.
看完了这出闹剧,我只觉身心俱疲。
无论如何,姐姐都不会回来了。九重天上,最耀眼的赤瑶,因为一个女人的嫉妒,陨落了。
大仇得报,我对母后说,“走吧,”
凌华拦在我的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母亲,我错了,母亲。你原谅我,还给我做鲜花饼,好不好?”
我怔愣。这是他第一次叫我母亲。
我笑了笑,掰开他的手,“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妖族的春凝。小仙君身份高贵,不能认我这个妖物做母亲。”
景幻的白衣上沾满了血,声音嘶哑,“辰筠,对不起。”
我没有停留。
这句话,是世间最残忍无用的话。
凌华在我身后哭喊,可我已经不是,会为他而驻足的那个废物小仙辰筠了。
那日之后,凌华常常来妖界。
他毕竟是姐姐的孩子,我不会阻拦他。
有时他扒在廊上,偷偷看我。我心知肚明,从不揭穿。
母后看不下去,问道:“辰筠,他到底是个孩子,你…”
我摇了摇头,“再是个孩子,也该长大了。”
窗外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我知道,他听见了。
后来,我游历三界,有时候遇见危险,总有一剑为我厮杀。
在幽冥兽的爪子落在我身上的最后一刻,那把剑又出现了,抵挡在我的身前。
我好整以暇地躲开,轻松将幽冥兽打退,却不让那把剑藏起来。
“别躲了,带我去见景幻。”
那把剑无力挣脱,为我带起了路。
临水死后,天后大怒,把景幻打下玄冰岩。
他本可以说出当年的实情,但他缄默不言,甘愿领罚。
玄冰崖下,这回是我居高临下看他。
他依然眉目淡漠,见到我的那一刻却红了眼睛,“辰筠,我又做梦了么?”
我笑道,“梦见我,那定不是什么好梦。”
他的身体都被冰封住,困在暗无天日的玄冰之下,日日受风刃割肉的痛楚。
“景幻,你为何不辩?”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他还是听懂了。
他低头,轻声道:“因为那一年,送子殿前,我也没有给你辩解的机会。”
往事那样浓重,仍然叫我心痛。
“辰筠,我问心有愧,甘愿受罚。”
“景幻,”我唤他,“前尘往事,我早就忘了。辰筠已经死了,三生石上没了名字的仙,哪还能在世间呢?我是妖后之女,不是什么辰筠。”
他眼中竟然有晶莹泪意,原来高山上的冰雪,也是会哭的吗?
“春凝,”他妥协道,“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
7.番外-景幻
我在昆仑山上出生,与天地同寿,身份尊贵,享尽了九重天的荣光。
我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见了临水。
万年,我习惯了她在我的左右,我以为本该如此。也许我们会成婚,会有一个孩子。
造化弄人,我和赤瑶的名字出现在了三生石上。这是天定的姻缘,我们无力改变。
何况,我并不知道情爱是什么。万年苦修,我的心早就如同寒冰一般。
可赤瑶战死了,她留下一个孩子,消散在了神山谷。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爱过她,她是战神,有自己的担当和抱负,我们举案齐眉,也相敬如宾。
她死了,天后为我赐婚,要她的妹妹照顾凌华。
成婚便成婚吧,我并不在意是谁。
九重天皆知,辰筠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
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样忧伤,仿佛嫁给我是什么让她万般不愿的事情。
我拂袖而去,不让她进明清殿。
她丝毫不在意,只说:“只要凌华好,我怎么样都愿意。”
她做的当真很好,进度有度,对凌华更是呵护备至。每天清晨,甚至还会在我的寝殿前放一碗晨露制成的清茶。
我随口说过,不准她入明清殿,她也真的没有走进过一步。
直到临水告诉我,她竟然偷偷去送子殿求子。
我气极了,以为百年来的种种都是她在做戏。赤瑶为天界而死,我绝不能负她。可我的心中,还有暗暗的欣喜。
所以我罚了辰筠,罚她在殿前跪了一夜。
我说,“寒夜露华,可断你妄念。”
只有我自己知道,生了妄念的,是我。
凌华搀着临水前来,我惦记着辰筠,假借替临水疗伤,将辰筠放走了。
看着她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我的心第一次生了些疼。
后来,她说她要离开。
我慌了神,但绝不能被她看出来。
谁知她剜骨为刃,在三生石上划去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画,要有多痛?
我仓皇赶来,只看见她含笑跳下诛仙台的背影。
辰筠,你有多恨我,才能对自己这样狠心?
我翻遍三界,终于找到了她,却不敢走进昆仑山。
我故意透露给凌华。她走后,凌华日日哭闹。我不解,明明她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怎么她走了,就这样思念?
她从前最疼凌华,不惜割自己的心头血一日日喂养他,如今却连凌华都被她赶走了。
她说,“辰筠已死,我是妖族的春凝。”
这时妖后闯上九重天,直言要绑走临水。
临水就在我的身边,我故意放了一个破绽,让她被妖后抓走。
我想,这样就有借口找她了。
见了她,我又舍不下脸来好好说话,她也不似从前那般,伤心或是生气。
她笑得淡然,仿佛全然不在意一般。
炼狱里,她痛斥临水,是那么的伤心痛苦。
我才知道,她根本就不爱我,她是为了赤瑶报仇而来。
但我无可辩驳,一百年来,我和凌华伤透了她的心。
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身影,我恍惚间又回到了成婚的那一日。
心里涌起来追悔莫及的痛,目下无尘的景幻仙君,在她走后跪地痛哭。
凌华疯了一样地补上来,“父亲,是你逼的母亲。”
我冷冷笑了,“凌华,那你呢?”
他不再言语,失魂落魄地走了。
回到九重天,天后大怒,要把我打下玄冰岩。月老劝我,“景幻仙君,谁不知道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无缘由诛杀上仙?你快说啊,快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晓天后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我说,她就不会降罪于我。
我摇头,不发一语。
因为想起来那一年,送子殿前,辰筠跪在地上,身旁是鲜血写就的经文。
明明她哭得那样伤心,我视若无睹,还罚她跪了一夜。
因我可笑又不敢面对的私心。
景幻,你是天上地下,最自私虚伪之神。
玄冰岩下,我日日夜夜受风刃之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玄冥之苦,寒潭的痛,她是怎么受的?
春凝沉默着听完,笑了笑,“如此听来,这位辰筠小仙,还真是幸运,得您垂怜。”
我闭上眼睛。
诛仙台上说的此生不复相见,往后是真的不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