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我是猴王奸污一只未开化的母猴子生下的杂种。
偏偏又是这只猴王霸占花果山千年来,唯一的血脉。
他嫌我是猴生污点,却除不掉我:不过是有我的半幅血脉,还能带这只母猴子飞升了不行?
他最厌弃我阿娘,任由花果山的猴儿随意欺辱我们。
日复一日,阿娘被欺辱得不成猴样,只余下一副骨架。
当阿娘再次被施了障眼法,发疯地把石子当成蟠桃,狼吞虎咽。
吃到牙齿都崩掉,胃里都是碎石。
那群猴还要念决,催使那些石子四处在阿娘体内乱窜,最后破体而出。
血肉糊了一地。
你们也是猴子!
不过是会说话罢了!
我彻底愤怒了,打翻那一群逆猴,将为首作恶的猴悬挂在水帘洞上后——便从树上折下一根木棍,一路打上了西天。
1快,拦住她!
这只逆猴要干什么,找大圣告状吗?
身后无数猴子追逐着我,领头的猴王气急败坏地试图跟上我。
没想到被我一个跟头甩得更远。
我已经一路从花果山杀上了西天。
烟雾缭绕中一座庄严的道场若隐若现,紧闭的山门被我一脚踹开:斗战胜佛何在!
一棍扫过去,跪垫扬起。
高坐在禅堂之上的猴霎时睁开眼,一切化为尘烟。
他缓缓开口:何人扰俺老孙清静?
我当然认识它。
孙悟空,美猴王,斗战胜佛,许多年前护送着东土大唐的高僧上了西天。
花果山的猴儿没人不知道他的故事。
他的眼里无情,透着令人胆怯的寒意。
我却丝毫不怕他。
人人都说孙悟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若真是如此,怎会容忍花果山的贱猴日日欺辱我阿娘,却坐视不管?
一丘之貉罢了!
我持棍立定:我!
孙静之——一只小猴而已,今日前来,有事相求!
说话间,我那倒霉猴爹呼啸而至,腾空往我的命门之处就是一掌,逆猴胆大包天了?
敢上西天撒野了?
而我身侧一躲,他扑了空,一转身挥起棍又要冲我而来,今天非要你长长教训不可!
够了。
斗战胜佛声音肃穆。
在花果山呼风唤雨的猴王顿时失了威严,连忙辩解,大圣,对不住,是我教女无方,打扰了您的修行。
说完,他冷冷地目光剜向我,压着无限的恶意,还不过来跟大圣请罪!
我懂他,他又是怕我污了猴王的名声。
不过是只能说话的猴子罢了,也要把权力虚名看得这样重!
我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木棍,反问,我何罪之有?
若是无事,我何必上此西天?
上西天并非一件易事。
虽说斗战胜佛的道场偏居一隅,但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天兵天将。
更别提身后的猴子们穷追不舍。
打到此处,我早就是九死一生,勉强裹身的外袍都被鲜血所浸透。
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我跪倒在地,小猴有一事相求。
抬起头,直视着他,请斗战圣佛剥除我的孽种血脉!
2此言一出,挤在道场之外叽闹腾看戏的群猴都安静了。
猴王怔愣了片刻,眼色之中甚至有了几分惊喜之色,如此也好!
他也跟着我跪下,大圣,我女天赋异禀,唯独血脉不纯,许多年来功力一直停滞不前,还请大圣助她一臂之力!
斗战胜佛转头望向我,沉吟,孩儿,所以你大费周章地上来,是要剥离你阿娘的血脉,以求精进?
我连连冷笑。
天下皆知,我,孙静之,花果山新任猴王之女,天赋极佳。
五岁之时,一个跟斗便能翻出五万里,能举起万担石。
猴王却始终视我为污点。
只因,我是个半妖半兽的杂种。
只因我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来自我阿娘——一只不曾开化,未成精成妖,只知道爬树摘桃子的蠢猴子。
可当年,非要奸污一只蠢猴子的人也是他!
无数次,猴王强压着我阿娘发泄完后,便会过来拍拍困于法术动弹不得的我的脸:这么高强的武艺,偏偏掺了杂种的血,猴王之位也不能传于你。
长大些随意赏赐个猴,生娃娃也算是为夫对得起你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只留下阿娘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上,双目无神。
对着我哀嚎,哇哇乱叫,眼泪无助地淌了一地。
花果山没人能听懂一只未开化的猴说的话。
但我知道,她是说,她想离开花果山。
我们不是没逃过。
可是我的法力始终比不上猴王,都被猴王生擒回来,狠狠虐打。
混账东西,你流的是我花果山猴王的血!
就你脑子有病,非要认一只蠢猴子当娘。
偷偷下山是想要坏我和花果山的名声吗!
我一出生就有几百年的修为,恢复得极快。
但阿娘不一样,她只是一只兽,随意一顿打就是九死一生。
我不止一次,长跪在水帘洞外求饶,换来的只是对阿娘更加狠的虐待。
我才明白,此生遭受的一切苦难。
皆因身上流的血。
那便——我拔高声音,不,我要剥离的是猴王的血脉!
此言一出,众猴哗然。
猴王猛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逆猴,剥离我的血脉?
千百年来只有你得到了我的精血,你竟还不满足,在这胡闹?
看热闹的猴群也叽叽喳喳起来,一口一个骂我不要脸。
唯有斗战胜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为何?
我苦笑,做妖精的哪有不想攀上花果山的,沾点斗战胜佛名声的。
我也曾以猴王的血脉为傲,在山水间苦苦修行,就为担得起猴王之女的名声。
到头来,我不过是一个任人欺辱的笑话!
我掀起眼皮,语气无悲无喜,猴王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杂种女儿。
而我的阿娘,想家了。
我愿以血脉为代价,跟猴王一刀两断,还请大圣成全!
猴王又着急起来,挥着手中的棍,就连堵在道场门口的猴子们都要涌进来给我教训:你这个半妖半兽的贱种,还敢嫌弃我们猴王?
能做俺们花果山的猴,是你的福气!
猴声鼎沸,喷出的口水都快将我吞没。
而我依旧岿然不动。
我知道了。
斗战胜佛一挥手,乱糟糟的道场顿时清净,所有的猴子连同猴王都不见了。
只余下我和他。
我下意识地攥紧树枝,护在胸前。
斗战胜佛那火眼金睛似乎早已把我看穿,笑得无声:孩儿,剥离了血脉之后,你不再有灵根,不再能言语,只能做一只平凡猴子。
当真要如此?
我应道,普通猴儿也比在花果山的猴儿好。
阿娘经常跟我提起花果山之外的日子。
不会说话,不知拿衣蔽体,也不会因此被折辱排挤。
自由自在,活得肆意。
我迎上斗战胜佛的眼神,心志已定。
他似乎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行,那就遂了你的愿望。
3话音刚落,好几缕金色半透明的缎子从各处而来,攀上了我的四肢,缠紧。
我忽然被架着腾空而起。
斗战胜佛站在我面前,孩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咬紧牙关,绝不后悔。
他喃喃念决,那我就成全你!
缎子缠紧的每一处都成了一道血口,深得发黑的血渗出,漂浮在空中凝聚。
竟塑成了一只猴子的模样。
它越来越清晰的同时,我也越来越虚弱。
每一秒都在饱受筋骨寸断、血液干涸的痛和苦。
与此同时,惊雷不断,一道一道地劈在我身上,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烧尽成灰烬。
是挫骨扬灰的痛。
惊雷劈了整整三天三夜,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晕倒在花果山山脚。
茫然地抬起手,原本光洁的手臂覆上细细密密的黑毛。
我张了张嘴,只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声。
我撑起身,往树旁的水洼一看,一张猴脸。
不论如何,我都化不成人形了。
无数妖兽渴求的百年修为化为虚有,我却难得地感到轻松。
一颗欣喜的泪从眼角滚下。
阿娘,我终于可以带你回家了。
我撑起支离破碎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山洞的方向走。
阿娘!
我怔在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山洞。
我和阿娘相依为命的地方被夷为平地,木板竹床砸成碎块洒落一地。
十几只猴上蹿下跳,拿着鞭子、火烙、竹条——不知道是哪只打翻了油,火把扔下腾起漫天的火光。
是不是你这只蠢猴教唆孙静之去找大圣告状?
害得我们大王罚跪水帘洞三天三夜!
好啊,一只傻猴,只知道吃喝拉撒,大王能留你们娘俩在花果山已经是恩典。
你们还敢忘恩负义?
混账东西!
猴儿们给我上!
我的阿娘惊恐地被群猴围在正中。
不知何时她被去掉了所有的毛,光溜溜地缩成一团。
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尖叫。
可她越是这样,施暴的猴越是兴奋,直接用一条链子直接将她扯直。
更直接捡起一块石头,塞进她的嘴里。
最高大的那只猴,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阿娘的身上上下打量,舔着嘴唇:蠢猴,你那晚就是这么勾引我家大王的?
让俺也尝尝你的味道。
四周作恶的猴拉着链子,肆意摆弄着我阿娘。
阿娘动弹不平,被石头堵住的嘴呜呜乱叫。
我猩红了眼:放开我娘!
但怒吼出来的都是些无意义的嘶吼声。
众猴愣了一瞬,看到我这副模样顿时哄堂大笑:你怎么跟这只蠢猴子一样,浑身是毛了?
孙静之没了俺们猴王的血脉,还是个屁!
说罢,随意一只小猴一个飞踢,竟然就能将我踹飞。
我重重摔倒在地,不敢相信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咬着牙要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猴们笑得更加大声,哈哈哈哈哈,现在知道了吧?
离了俺们猴王,你什么都不是!
也好,从此之后,俺们花果山再无杂种!
他们不再管我,又继续凌辱我的阿娘。
竟高高举起手臂粗的树枝。
我的嗓子嘶哑,手深深抓进土里,一寸一寸地向阿娘爬去: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上西天。
不该让猴王没面子,你们别这样对我阿娘,她会死的。
你们杀我吧。
我哭喊得肝肠寸断,却没有一人愿意听我的。
到了最后我的内心只剩下悲愤,只想赶紧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阿娘。
要死,也要一起死!
就快爬到时,一只脚猛地踩进我的胸膛里,我错愕抬头。
一身破破烂烂,脸上挂了彩的猴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中的怒火快要迸发出来:孙静之,你现在才知道错?
晚了!
4猴王的脚上越发用劲,死死地将我踩进地里。
刚剥去血脉的我根本承受不住,一根根肋骨破裂细碎,扎进血肉里。
是能夺人性命的痛。
他冷冷道,就为了这一只蠢猴子,舍弃自己一身灵根?
我平时恨毒了他,此时却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泪水盈满眼眶,甚至第一次喊了他爹:爹,孩儿真的错了,你叫他们放过阿娘吧。
阿娘是不懂世事,可是也曾和你同床共枕过啊,也十月怀胎生下我了啊!
你放她一条生路吧!
猴王欣赏着我压抑不住痛苦的神色,笑得越发怨毒:孙静之,你忘了?
前几天是谁在西天上,口口声声说要剥离我的血脉的?
你都剥离了,还是我的女儿吗?
他仰天长啸,身上萦绕着的戾气越重:我真真是太纵容你了,如今你敢告状告去斗战胜佛那里?
丢了我和花果山的脸面!
还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如果不是血脉,我会让你这死杂种进花果山?
要走是吧?
行!
我今天就让你们娘俩走得彻底!
他手往空中一捻,只听天边传来轰隆巨响。
巨石从天而降,直接压住了我。
阿娘!
我的眼睛兀自睁大,第一次怨恨自己剥离了血脉,无法再庇佑我的阿娘。
猴王一声令下,群猴簇拥而上,无数鞭子落在阿娘的身上,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身子被随意的弯折羞辱。
烧得通红的烙铁不知疲惫地熨遍每一处,阿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叫声里有哀怨,有不解。
也在喊我。
以往,我总能护住她。
如今的我,却动弹不得。
苦涩的泪水从眼眶流出,我拼了命地要挣脱这巨石的禁锢。
可我越挣扎,它便压我越紧。
我越挣扎,猴儿便虐待我阿娘越狠。
最后直接把她扔进烈火之中。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无助地呢喃着。
肉烧熟的焦味被忽然落下的倾盆大雨掩盖。
厚重的雨幕挡住了我的视线,残忍的凌辱现场好像离了我很远。
又真实地发生在我面前。
猴群们嬉闹欢笑,阿娘的哀叫一声比一声低。
最后没了声音,猴群散去。
而我终于从巨石挣脱出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阿娘光秃秃,小小的一团烧得黢黑。
雨不见停歇,泥泞之中,阿娘软得也如同一块泥,好像下一秒要化在雨水中散去。
那双平时总是盛满苦意的眸子却无比平静,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解脱的意思。
似乎在说,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哭累了的我竟然扯出一个笑,弯下腰,好像阿娘还活着似的。
娘,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5阿娘,你不是说,走过三座山,那座山头上老树结出来的桃子又脆又甜的吗?
等我们到了,我给你摘一树,肯定比天上的蟠桃还甜!
哟,看这些树,长得可真好啊,长得都连成了片,都可以直接当吊床了。
你说你之前喜欢过的小帅猴还在不在溪边等你呀?
阿娘。
我背着阿娘凉透的身子,脚步一深一浅地踩在下山的路上。
阴云密布的夜空鬼气沉沉,狂风呼啸,我却只顾着和阿娘说着话。
被视作杂种的我在花果山没有朋友,只有阿娘一直陪着我。
她无法懂我说的话,也无法模仿我做个人。
明明都是猴子,她却在花果山格格不入,成了异类。
但她依旧记得自己是个母亲,只觉得我身上无毛睡觉会冷。
每日醒来时我身上总是厚厚的叶子,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我着凉。
想到这里,我眼角啜着泪,声音发哑,阿娘,没了你,日后谁给我寻叶子,我病了怎么办?
可是她再也没办法再咿呀咿呀地哄我了。
终于踏出了花果山的地界。
我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摔倒在地。
阿娘的身体跌进我的怀里,我如同婴孩般埋进她僵硬的颈窝。
忽然想就这样,也很好。
我不甘地微闭上眼,金色的光晕却忽然渗进眼缝之中。
我艰难地仰起头。
不远处的天上,一位白净素衣女子立在浮云之上,金光盈身。
是观世音菩萨。